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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故事玉汝于成

发布时间:2022/9/10 17:21:28   

长水清楚地记得鬼子来到麒麟荡的那个早晨。

那天天还没亮,长水驾着小船,到麒麟荡收昨天傍晚放下的鱼罾。

当时,天色特别灰暗,东方只有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却似有雾,浓得化不开。鱼罾里一阵“哗啦啦”响,长水竟然摸到了一条大鱼,拎出来一看,是一条大约两斤重的黑鱼,鱼身上带着鹅黄色的七颗星,在晨曦中泛着幽幽的光,正龇牙咧嘴地拼命挣扎。长水正高兴着,忽然湖面上一道贼亮的光柱射过来,把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响起,原来是一艘大汽船,原先停了马达静静地泊在那里,天色又暗,所以长水根本没注意。

长水很奇怪,麒麟荡是个大湖,水道不从湖中间走,偶尔有船经过也只是绕过湖西,今天怎么到了湖东?正想着,忽然“砰砰”两声枪响,在这寂静的早晨简直惊天动地。

子弹从长水的小船旁“嗖嗖”地钻入水中,长水惊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早松开了鱼,那条大黑鱼死里逃生,水花一抖不见了踪影。

长水吓得跌坐在小船中,兀自瑟瑟乱抖。这当儿汽船已经驶了过来,两道手电筒光射在长水的脸上,只见两个戴着奇形怪状帽子的士兵站在甲板上,手中端枪指着长水,口中哇哇怪叫,却半句都听不明白。

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离长水头顶只有几寸,长水有些发蒙,抬眼望去,黑暗中却看不清楚。忽听船上有人开口问道:“这不是长水兄弟吗?”

长水嗓子干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我是长水。”

船上那人道:“长水莫怕,我是叶伯民呀。”

长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叶伯民转身对着那两个士兵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外国话,接着又用本地土话对长水说:“鬼子今天到麟湖镇了。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没命了!鬼子要把你当游击队杀了报功呢。你快回家吧,这几天就不要出来了。”

两把刺刀收了回去,那条大船拉了一声响笛,走了。

小船被大浪激着摇晃了半天,长水这才缓过神来,摸摸后脑勺,后怕着嘲笑自己:多少年的习武之人,居然怕成这个样子,幸亏没尿裤子!一面想,叶家大少爷不是在县城缫丝厂当工程师吗?怎么成了鬼子的翻译官?

天色终于放亮,长水看着鬼子的大船成了一个小黑点,这才加紧划了几桨,赶快回家。

长水的家在麒麟荡东南一个叫桃墩的小村落。泊船上岸,长水渐渐平静下来,却为自己刚才的胆怯羞愧。家里的大黄狗不知好歹,兴奋地迎上前来,绕着长水的裤脚嗅个不停,长水正没好气,飞起一脚,踢中黄狗的大胯。大黄狗一声哀号,转身飞蹿。

长水的老婆春妹见了,感到奇怪,问:“怎么啦长水?就算空着手回来,也不至于这么窝心吧?”

长水说:“你们莫不是聋子?刚才湖里走过汽船听不见,难道那两声枪响也听不见?”

“枪响?怪不得老爹说怎么一大清早有人家放炮,那是枪响?”

长水长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你老公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春妹这才神色慌张起来,问:“怎么回事?”

长水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今天若不是叶家大少爷,我现在正漂在湖上喂鱼呢。刚才那两把刺刀离这儿只有不到两寸。”

春妹顿时脸色煞白,半天才说:“你快进屋洗把脸,我给你热壶黄酒喝了压压惊,我听说人吓破了胆以后会变成傻子的。”

长水却已缓过劲来,笑了笑,说:“刚才不过因为冷不防才受了惊吓,若是平常,这几个鬼子未必是我的对手。”

春妹搡了长水一把,说:“快洗脸去吧,把晦气洗掉,看你一脸蜡黄的还吹什么牛!”

长水洗着脸,这时他爹叼着烟袋踱过来,问:“刚才你说鬼子到了麟湖镇?”

长水说:“是的。幸亏碰上了叶家大少爷,是叶家大少爷告诉我的,还吩咐我这几天没事千万别出门。”

长水爹一拍大腿,道:“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早做提防,还是躲不过去,这鬼子到底还是来了。”

春妹道:“老爹您真是糊涂,我们老百姓怎么个提防?今天多亏了叶家大少爷,过几天得买点儿礼品到镇上叶家拜拜老太爷,毕竟算是救命之恩呢。”

长水爹磕了磕烟锅,道:“儿媳妇这话说得在理。算起来这叶家跟我们张家老辈人还有点儿亲戚关系,只不过人家是高门大户,我们是乡下穷苦老百姓,才多少年没走动。这回叶伯民从鬼子枪口下救了长水,怎么谢他都不為过。”

春妹道:“主要是表个心意。叶家有的是钱,不会在意我们送多少礼品的。”

镇公所在麟湖镇的中心登云桥贴出安民告示,说“皇军”驻扎在这里是为了清剿抗日游击队,与百姓无涉,“皇军”并不扰民,百姓只要安分守己,“皇军”可以保证大家安居乐业。如果报告游击队的行踪,“皇军”将重重有赏;大家齐心协力,共建皇道乐土云云。

麟湖镇离县城虽然只有二十来里,却是不通旱路,要到县城只得走运河水路,往来十分不便,平时少有官府的人到镇上来,所以百姓孤陋寡闻,只听闻日本人侵略中国,在上海打仗杀人放火,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听得识字的人说,这“皇军”就是东洋鬼子兵,吓得家家闭门,户户落锁,整个麟湖镇如同死了一般,不见半个生物走动。

镇公所里却很热闹,带队前来的日军小队长剑川雄一正和翻译叶伯民、镇长叶季高一块喝酒。酒宴是叶季高摆下的,剑川雄一起初死活不同意,说是军务在身,条例规定未经上级批准,军中一律不准饮酒。叶伯民劝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剑川队长奉命到麟湖镇清剿游击队,此时在麟湖就是最高长官。若是不愿喝镇长摆的接风酒,那镇长肯定会不高兴,以后皇军在这里清剿游击队,还得依靠他们呢。”

这么一说,剑川雄一才在八仙桌边坐下。

酒宴虽无山珍海味,却是河鲜尽有,剑川雄一一尝之下,果然风味鲜美,可这酒却无论如何难以下咽。剑川雄一的酒量,算是一般水平,日本清酒三五杯不至于醉倒,可是叶镇长上的是本地名酒“麒麟醉”,闻上去香味扑鼻,喝起来绵柔顺喉,剑川雄一只喝了一杯,就觉得有些晕乎,他不敢大意,急忙放下酒杯,再也不肯多喝一口。叶季高只得随他,吩咐钱管家去自己房中取出珍藏的宜兴“紫笋”,浓浓地沏上一壶,请剑川队长品尝。

叶季高和叶伯民却推杯换盏,酒兴甚浓。

原来,这叶季高是叶伯民的堂弟,叶家祖上是安徽六安人,叶伯民的爷爷跟着李鸿章当过淮军,剿灭太平军后被朝廷就地遣散,在麟湖镇落了户。到了第二代叶伯民的父亲叶士镛和叔父叶士铣手里,叶家已成了麟湖镇第一大户,镇上几处大的產业几乎都归叶家所有,兄弟二人掌管着码头、酒店、轧米厂、榨油厂,只是经营路子各不相同。

叶士镛秉承父训,崇尚诗书传家,让儿子叶伯民去南京念了大学,之后又到日本东京留学,学的是缫丝技术。叶伯民回国后,叶士镛立刻让他到嘉禾丝厂当了工程师,打算待他有了一番历练后,再把手里的实业交给他经营管理。但是弟弟叶士铣从小就不务正业,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在行,没过几年便把分得的家产败了个精光,随后屁股一拍去了上海,一连几年音信全无,他老婆一气之下把儿子叶季高扔给叶士镛抚养,自己回了娘家,不久得病死了。

起初叶士镛对侄儿叶季高视同己出,尽心尽责地抚养,生活起居求学拜师等都跟叶伯民一模一样,谁知一念到中学,叶季高便露出顽劣的本性,完全不学好,叶士镛几次三番相劝,他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把大伯的话听进去半分。侄子毕竟不是儿子,不能过于打骂,叶士镛无可奈何,扪心自问也算对得起弟弟,只得听天由命,随他去了。

叶季高整天没正经事干,日日出没于茶园酒肆、秦楼楚馆,成了麟湖镇出了名的混混。日本人占领嘉禾县后成立维持会,嘉禾县知事张维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与县维持会长郭剑石一道,联名举荐叶季高当上了麟湖镇镇长兼维持会长。叶士镛本来与这个侄儿几乎断了来往,如今叶季高成了他眼中的汉奸,他更是不愿相认。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世事难料,几个月后,嘉禾县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美龙岛在西丽桥春来茶馆挨了游击队的炸弹,虽说死里逃生保住了性命,屁股却被炸烂了,根本无法下地行走。宪兵队长菊池宽没了翻译几乎寸步难行,情急之下,还是张维民想到了嘉禾丝厂的工程师叶伯民。

叶伯民无从推诿,逃跑更不现实,无奈之下答应了下来,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不穿日本人的军装。菊池宽因见叶伯民在日本留过学,对他加了几分礼遇,甚至比对待张维民、郭剑石客气得多,对叶伯民以叶先生相称,答应等上级派来新的翻译官后,便让叶伯民仍回去当他的工程师。

前些天嘉禾县城北部的游击队接连炸毁了两处铁路桥,菊池宽为此受到了上司的严厉斥责,不得已只得让手上仅有的一小队人马倾巢而出,让小队长剑川雄一带队前来清剿。但菊池宽心中明白,以这么一点儿兵力要想剿灭游击队,无异于痴人说梦。

叶季高给剑川雄一摆下的接风酒还没结束,三人正在高谈阔论,只见叶季高的管家钱守仁匆匆走了进来,在叶季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叶季高脸色一变,继而一挥手,让钱管家走了。

叶伯民问:“出了什么事?”

叶季高朝剑川雄一努了努嘴。

叶伯民笑道:“没关系,我们说的土语就算外地人都听不懂,他半句中文都不会,把他当个聋子就行了。”

叶季高说:“昨天日本人刚到麟湖镇,有个鬼子军曹在镇子里布置岗哨,不知咋地走到镇东头摆茶水摊的冯寡妇家里,竟把冯寡妇给强奸了。冯家的族长听说了这事,虽不敢找日本人算账,却召集族人,逼着冯寡妇自杀以保贞洁名声。冯寡妇哭得天昏地暗,死活不肯自杀。冯族长大怒,喝令族人绑了冯寡妇沉河。冯家人也是奇怪,七嘴八舌气势汹汹地骂冯寡妇,却无人肯上前动手。冯族长气得拍桌大骂,一口气上不来,竟然中风瘫倒了。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叶伯民挠头道:“鬼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跟他们能讲什么道理,你还能把强奸犯抓了去军法处置?”

叶季高气呼呼地道:“都怪这冯寡妇惹事,摆茶摊抛头露面被鬼子军曹看见才出了这事。”

叶伯民道:“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有天理了,她可是受害者!不过冯家也是过分,我听说这冯寡妇十七岁嫁过来,不到二十就守了寡,冯家早把她扫地出门,十多年从未接济她半分,全靠冯寡妇自己摆茶摊为生,按说她已经算不上是冯家人了。”

叶季高一拍大腿,道:“到底是大哥有见识。我这就让钱管家到冯家去说,让他们不得为此事再纠缠冯寡妇,否则便是破坏皇军新秩序。另外再让他家拿出几十块钱给冯寡妇算作赔偿安慰,总之不能让这事惹恼了剑川队长。”

叶伯民摇头叹息道:“我们亡国之人犹如猪狗,遭人凌辱忍气吞声不算,还得想法替他们遮羞,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叶季高说:“大哥不要再发书生议论了,先替我把剑川队长搪塞过去再说。”

叶伯民说:“怎么这事弄得倒像是你强奸了日本女人一样,真正是黑白颠倒。”

此时,剑川雄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见叶氏兄弟还坐在八仙桌前,催促道:“叶桑,接风酒算是喝过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谈正事,问问叶镇长有没有游击队的消息。”

叶伯民答应了一声,说:“剑川队长莫急,等吃过了饭,我让叶镇长带您到镇上走走,一面游览古镇景色风光,一面听叶镇长介绍详情。”

剑川雄一摇头道:“我刚才想找厕所,已经出去粗略看过了一下地形,现在主要想听叶镇长介绍。”说罢,他把八仙桌上的碗碟朝边上胡乱一推,从挎包里掏出一幅军用地图摊上,指着说,“叶桑,你请叶镇长把这一带的详细情况介绍清楚。”

叶季高只得让佣人把桌上的碗碟收走,一面对着叶伯民苦笑道:“皇帝不差饥饿兵,剑川队长也太性急了,连饭都不让我们吃完。”

叶伯民道:“东洋人本来性子急,你快介绍吧,千万别惹恼了这家伙,我是见识过,说翻脸就翻脸的。”

三人凑在桌上看地图,叶季高本来认不了几个字,何况是日文,看了半天连自己的麟湖镇都没找到,叶伯民只得一一指点着帮他。

地图看罢,剑川雄一对自己所处的方位已经十分清楚,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段“蜈蚣”线,道:“叶镇长,我看境内这五座铁路桥曾经被游击队炸断过两次,从发生爆炸的地段分析,破坏铁路的游击队最有可能从哪里出发?”

叶季高早被地图弄得晕头转向,被剑川雄一冷一发问,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支吾道:“我们这里水网密布,河汊纵横,游击队肯定走的是水路,实在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发的。”

剑川雄一不再理会叶季高,对着叶伯民道:“叶桑,我看如果游击队走水路的话,我们计算一下时间。”他一指铁路桥,“以这座桥为中心,周围从水路到这里的话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我知道爆炸都发生在凌晨三点左右,估计游击队都是等天黑了出发,那么我们以这个为半径,大致可以推算出出发的地点,你说对吗?”

叶伯民听了,心中一惊,暗道真是小看了这个鬼子,一出手就把游击队驻地的范围圈定了,嘴上说:“剑川队长真是高明,我不懂军事,剑川队长的分析应该不错。”

剑川雄一道:“这两天叶镇长安排我们驻在麟湖小学的教工宿舍,想必早已走漏了消息,我看只有从最远的外围入手才有可能,你让叶季高给我们找两个当地人做向导,我们明天开始扫荡。”

叶伯民把剑川雄一的话翻译了,叶季高一听,为难道:“皇军在这里吃吃喝喝找女人都没问题,可是要找人当向导却很难,没人敢去呀!”

叶伯民道:“兄弟可别这么说,鬼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不存在商量,推托不得的,你快去想办法吧。我在剑川这里替你说好话便是。”

叶季高回到家,掰着手指头算镇公所的那几个手下,想了半天觉得找不出合适的人,正在犯愁,却见钱管家带了一个中年男子进来。

中年男子见了叶季高,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道:“叶家哥哥好。”

叶季高觉得来人有些面熟,却又不认识,含糊地问道:“你是……”

“我是长水呀。叶家哥哥当了镇长,怎么不认识远房表弟了?”

叶季高模糊中有些印象,道:“噢,是长水表弟,今天怎么有事到我这儿来了?”

原来,今日长水逮到了一只三斤多重的大甲鱼,想起准备到叶府登门相谢的事,正好有这只稀罕物当作礼品,就到麟湖镇拜见了叶士镛老爷,临走时却不意撞上了也来叶府的钱管家。钱管家向来对叶家的事知根知底,跟长水也认识,遇到之后打了个招呼,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长水到镇上来看叶老爷,怎么不去看看当镇长的表哥。长水本是个老实人,被钱管家说得不好意思,想想既然来了,不妨多走一家,就跟着钱管家进了叶季高家的门。

叶季高心不在焉,随口问:“长水,这一向从未见你上门走动,今天怎么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长水把前日早晨在麒麟荡撞见日本兵船,差一点儿被鬼子兵杀良冒功,幸亏碰上叶伯民出手相救的事说了一遍。

叶季高咋舌道:“说起来你还真是命大,这鬼子确实不讲理,言语又不通,发起急来恨不得把所有人当作游击队杀了。”

长水说:“所以今天特意上门致谢,天色不早,正打算回转哩。”

叶季高看着长水,忽然灵机一动,道:“长水,你以前替四乡八舍打灶头,对这一带的水路最是熟悉,愿不愿意帮哥哥我一个忙?”

长水道:“我除了打鱼摸虾便是打灶头画灶画,再就是会几路拳脚,能帮哥哥什么忙?”

叶季高道:“这个忙说来简单,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接着便把剑川雄一找向导的事一说。

长水一听,翻脸道:“叶家哥哥说什么话呢?叫我当汉奸替鬼子做事,这不是想让人骂我家祖宗十八代么?”

叶季高一听,气急败坏道:“你长水这才是说的糊涂话,什么叫当汉奸?鬼子兵来了,我们是走也走不脱,打也打不过,蒋委员长那么多兵还不是跑得无影无踪?再说了,若不是叶伯民当了这个汉奸翻译,你的这条命现在还在么?”

长水道:“不管怎么说,叫我替鬼子做事万万不能。”

叶季高口气和缓下来,說:“你只当替我做事,到时回来到镇公所领几块大洋也是好的,否则真的没人肯去,闹不好鬼子要在镇上杀人呢。你这样也算是救了麟湖镇的百姓,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长水低头不语。

叶季高拍拍他的肩,道:“别多想了,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你总算是我派出去的。再说了,剑川队长说明天去北高墩‘扫荡’,这是军事机密,我既然告诉了你,无论如何你今天是回不去的,万一泄了密可是要掉脑袋的。”

长水还在犹豫,叶季高怕他反悔,急忙叫过钱管家,说:“赶紧去弄几个菜陪长水喝一壶,今天他就不必回去了。”一面吓唬长水,“军中无戏言,你若是明日变了卦,别说你自己这条命,连同我们叶家都得倒大霉哩。”

长水只得犹豫着坐下,叶季高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凌晨四点,鬼子吹响了起床号,叶季高早带了长水赶到码头。长水打小在麒麟荡划船,却从未坐过机动大船,登上船便觉得晕乎乎的脚下没根,他只道昨夜多喝了酒,忙在船头扎了个马步,站桩运功。不一会儿,剑川雄一全副戎装,带着一队鬼子兵走上船来。叶季高急忙向他介绍了长水。

剑川雄一看了长水一眼,突然间一拳砸向长水的胸口,长水本来有些战战兢兢的,见拳头过来,出于本能,他一个“鹞子翻身”,身子腾空一跃,轻轻落在船舷一侧。

剑川雄一大感意外,问道:“中国人,你的会武功?”

叶伯民道:“这是我远房表弟,从小练习船拳,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剑川雄一疑惑道:“船拳?这可从未听说,我只知道中国有南北少林,武术分南拳北腿,正想有机会找人切磋切磋呢。”

叶伯民道:“船拳是我们江浙一带的独特拳种,原来漕帮里的人都会几招,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很好,很好。”剑川雄一满意地又看了长水一眼,抖擞精神笔挺地站在船头,对着鬼子队伍开始叽里哇啦地训话,讲了几分钟后,他一挥手,命令汽船解缆出发。

本来叶季高把长水交给剑川雄一后就想告辞下船,不料剑川雄一一瞪眼,道:“我们去清剿游击队,你这个当镇长的怎么可以临阵退缩?”

葉季高吓得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地下到船舱坐下。

剑川雄一对长水却是比较满意,拍拍他的肩膀,对叶伯民道:“你叫他到驾驶舱去,带我们去东菱湾。”

叶伯民怕自己听错了,急忙问:“东菱湾?昨天剑川太君不是说去北高墩吗?”

“晚上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到最远的东菱湾更好。”剑川雄一狡黠地一笑,“你们中国兵法不是说兵不厌诈吗?”

叶伯民明白了,剑川雄一这是在提防自己,心中骂道:这个狡猾的东洋鬼子!

汽船在黑黝黝的河道上快速前进,长水瞪大了眼睛一眨不敢眨,本来对这一段河道不是很熟悉,加上漆黑一团,汽船还不开灯,长水生怕领错了路。他在黑暗中仔细分辨方向,好在过了一会儿天已大亮,看前面笔直的一段河道并无河汊,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口渴起来,走进船舱讨水喝。

叶季高见长水进来,问:“现在到了哪里?”

长水道:“刚过了白龙潭,马上要到司马高桥了。”

叶季高瞟了一眼船舱里打瞌睡的一船鬼子兵,压低声音问:“离东菱湾还有多远?”

长水说:“我也估摸不准,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吧。鬼子这大汽船快,我老爹造了一辈子的船,从没有这么快的。”

叶季高道:“废话。这是烧油的蒸汽船,比你爹造的手摇船当然快了不知多少。”

叶伯民进来道:“现在是军事行动,你俩别聊天,剑川雄一听不懂,不知你俩说什么哩。”

长水轻声说:“我只是搞不懂,这船又没桨又没橹,就这么‘突突’着,怎么跑这么快?”

叶伯民说:“这是靠烧油带动蒸汽机,再由蒸汽机带动螺旋桨划动的。算了,跟你一时也讲不清,你快喝口茶上去继续带路吧。”

长水说:“不知东菱湾到底有没有游击队,若是真有游击队驻扎在那儿,我不就真成了汉奸了?”

叶伯民说:“依我看有游击队的概率不大,反正你只管带路,千万不要下船。”

剑川雄一见长水呆久了,朝叶伯民喝问道:“你让他赶快上去带路,不要在这里聊天。”

叶伯民一努嘴,朝长水使了个眼色,长水急忙回到驾驶舱,站在开船的鬼子兵身边,不一会儿,远远望见一座高高的石拱桥的影子,原来司马高桥到了。

日本人在东菱湾一无所获,连个游击队的影子都没见着,据当地的保长介绍,这里近几个月从未见过带枪的人。

东菱湾不过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剑川雄一带着那队鬼子兵挨家挨户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游击队的踪迹,他也没有半点儿失落的意思,神态悠闲得仿佛到乡间旅游散步。

叶季高轻声问叶伯民:“这鬼子怎么找不到游击队一点儿也不急?”

叶伯民说:“我也不知其中究竟。也许找不到游击队更好,你以为鬼子心里不怕?”

“可是到时剑川怎么向上司交差呀?”叶季高说。

“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急太监。”叶伯民没好气地说,“他怎么向上司交差是他的事,关你屁事?”

剑川雄一的“扫荡”行动一连进行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叫蔡家浜的小村,依然一无所获。和前面不同的是,这次临走前,剑川雄一吩咐把村口一间住着父子二人的小茅房烧了,同时命令把这对父子背靠背绑着,中间塞了一颗手榴弹,一拉弦,全体鬼子“呼啦”一声卧倒,手榴弹在父子两人中间“嗤嗤”冒出了白烟,几秒钟后发出一声巨响,地上多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两条无辜的生命就是剑川雄一此次“扫荡”的战果,尽管谁都知道这是两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所谓的“杀良冒功”,这次可是亲眼目睹了,那对父子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和恐惧的表情让叶伯民、长水、叶季高三人又惊又怕又恨,浑身抖个不停。

仿佛心有灵犀,剑川雄一刚刚完成杀戮,菊池宽的新命令就到了,内容是本次“扫荡”任务已经结束,剑川雄一这一小队日军立刻赶回嘉禾县城,一个由多国记者和作家组成的国际记者代表团正在嘉禾访问,接待和安全保卫工作十分重要。

四十一岁的同盟社上海支社记者弥多喜郎和《妇女俱乐部》杂志的女记者林芙美子正在闲聊,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柳色清新的湖面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这两人的心情很好,话题从家乡聊到当前战场的局势,几乎是滔滔不绝。

说实在话,他们俩对战争的报道并不擅长,弥多喜郎当记者前学的是海洋生物,这个专业恰与作为海洋生物专家的日本天皇相同,因为这个缘故,弥多喜郎在学术年会上见过几次天皇,这正是他引为荣耀不时吹嘘的资本。战争爆发后,弥多喜郎阴差阳错地被同盟社创始人松本重治看中,邀请他当上了驻派上海的记者,机缘巧合之下写了几篇战争报道,居然一下子成了战地名记。

林芙美子参加记者团更是张冠李戴的结果。林芙美子原是《妇女俱乐部》杂志的著名专栏作家,向来狂热鼓吹妇女解放,和另一位以宣扬妇女解放闻名的《女人艺术》社长兼总编辑长谷川时雨是好朋友。在信奉男女平等、解放妇女的同时,这两人又是“兵队文学”、“笔部队文学”的强烈倡导者,大力鼓吹在这场侵略中国的“圣战”中,妇女也要为国出力,不落男子之后。

在这个所谓的国际记者代表团中,弥多喜郎和林芙美子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主角,另外三位是法国哈瓦斯社上海支局的米歇尔、美国《芝加哥每日新闻》记者斯坦罗·阿尔伯特、苏联塔斯社上海特派员契尔诺夫。谁都知道,此次活动的组织者日本驻上海派遣军军部邀请这三位只是为了装点“国际”二字的门面,并不指望他们写什么报道,派遣军军部甚至以协助工作之名派了专职特务充当翻译,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他们左右。

真正负有报道任务的只有弥多喜郎和林芙美子。

在招待记者作家的晚宴上,宪兵司令、嘉禾县政府顾问菊池宽道出了此次军部组织国际记者团专程前来嘉禾的真正目的。

首先,军方要为不久前战死在平湖县的东宫铁男树碑立传,树立一个为了“大陆开拓事业”献出生命的英雄。其次,要在国际上大造舆论,制造一个战争已经结束,在新政府领导下上海和周边地区社会平静,逐渐恢复正常秩序的良好形象。

第一個任务基本上没什么难度,第二项任务则有些棘手。菊池宽仔细斟酌考量一番后觉得,虽然一切都是凭空捏造,但如果计划不够周密,反而更可能漏洞百出,弄巧成拙。他为此大伤脑筋,召集了弥多喜郎、林芙美子,还有县知事张维民、维持会长郭剑石开会研究。

菊池宽本是一介武夫,拿不出什么方案思路,几个文人却是脑洞大开。会议上,弥多喜郎和林芙美子提出一个观点,他俩认为,要制造歌舞升平的景象,还是得从文化上下功夫,应该大力宣传中国和日本同源同宗,携手共荣。

弥多喜郎话音未落,嘉禾县知事张维民马上接话说:“不妨找一个日子最临近的节日,搞一场联欢性质的节日欢庆,肯定能制造出喜庆的气氛。”

年纪已过六旬的嘉禾县维持会长郭剑石一捋山羊胡子,表态支持道:“这个主意好,接下来眼看就是端午节,这在中国是一个大节,尤其在我们嘉禾县,以往赛龙舟吃粽子,还有一个其他地方没有的项目,回民掼牛比赛。”

受邀参加会议的原随军翻译美龙岛点头赞许道:“虽然日本现在没有端午节,但古时是有的,演变成今天男孩子的鲤鱼节,也是一个大节日。”

美龙岛半年前被游击队设计炸伤了屁股,虽然侥幸捡了一条性命,此时伤愈不久,根本行走不得,只能半卧在宪兵司令部里。

郭剑石对美龙岛的中文口音有些听不明白,问:“鲤鱼节?”

叶伯民介绍说:“日本的鲤鱼节又叫男孩节、武士节,是提倡尚武精神的,原先就在中国农历的端午节,明治维新后日本改用西历,却还是在五月五日。”

林芙美子道:“鲤鱼节与中国的端午节日期相同,不妨两个节日一起过,正符合大力宣扬日中提携,共存共荣。”

弥多喜郎对这些民间节日素无涉猎,跟菊池宽一样,提不出具体的意见,只是附和称好。菊池宽见众人都赞同搞一个隆重的节日庆典,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即拍板成立一个节日庆典筹办小组,自己任组长,日本方面由美龙岛和剑川雄一负责,中国方面由维持会长郭剑石和和平建国军团长徐朴成负责,翻译叶伯民协调各方,两天内拿出活动方案,如果没有问题,便让国际记者团开始跟踪报道。

菊池宽分拨已定,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竟然生发出一种踌躇满志的豪情,东京和上海的那些政治家、军事家不过尔尔,我菊池宽牛刀小试,在嘉禾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时间他把所有学过的溢美之辞都加在自己头上,浑身血脉偾张,吩咐县知事张维民:“张,你的这两天的任务,就是保证招待好那三个美法俄记者,让他们玩好吃好就是。”

“这是一个好机会。”当叶伯民愁眉苦脸地找到他的好朋友,麟湖镇知礼小学语文教师沈如山,把心中的苦衷诉说一番的时候,想不到沈如山竟如是说。

叶伯民大惑不解,抬眼望着沈如山,说:“本来被强逼着当了这个翻译,已经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现在又要出头露面去组织什么日中亲善的端午大会,这不是坐实了汉奸这个罪名么,以后叫我怎么抬得起头来?”

沈如山哈哈大笑,继而严肃道:“你以为自己还不是汉奸?”

叶伯民争辩道:“我不过是被逼着当几天翻译,并没有参与鬼子具体的事,怎么成了汉奸了?”

“伯民,你可真是幼稚啊。”沈如山叹息了一声,“你以为没拿汪伪政府的工资,没穿鬼子的军装就不是汉奸?事实上你不是也替鬼子做事么,前些天到蔡家浜‘扫荡’,你不也跟着去了?”

“我是实在没办法呀。”叶伯民垂下头说,“倒霉就倒霉在张维民和郭剑石这两个汉奸手里,向菊池宽举荐我当了这个汉奸翻译。”

沈如山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过事情总有它的两面,如果你能利用这个身份替抗日出力,日后总有洗白立功的一天。总之,你的命运其实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就看你怎么做了。”

叶伯民说:“就算我有心,可到哪里去找游击队,又有谁能证明我,帮我说话?”

“办法总会有的。”沈如山说。

叶伯民看看沈如山,忽然心中一动,道:“你沈兄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吧?”

“这个你不必费心了,我俩打小是同学朋友,彼此知根知底,你若真有此心,我一定想法帮助你。现在这个还仅仅是我的想法,等我向上级汇报之后,再跟你商量具体的行动方案。”

叶伯民心头一阵轻松,开心道:“我早知道如山兄神通广大,一定跟那边的人有联系。”

沈如山推他出门,道:“你先回去吧,我们尽量少走动,以后我会教你联络方法的。”

麟湖镇知礼小学教员沈如山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此时已是麟湖镇中共地下支部的领导人,暗中从事抗日情报收集和联络指挥游击队的工作,以前对苏嘉铁路的多次破袭活动,就是沈如山和他的同志们的杰作。

上个月,剑川雄一带领一小队日军驻扎麟湖镇,住宿的正是沈如山所在的小学,虽说鬼子进驻之后小学已经停课没了学生,但沈如山的家本来就在学校里,剑川雄一一时大意,并没有将沈如山和他妻子清扫出门,因此沈如山对这队鬼子兵的人员装备情况一清二楚,剑川雄一更是做梦都想不到,文质彬彬、待人和气的沈老师夫妇,竟然是自己四处搜寻而不得的共产党游击队负责人。

两天后,叶伯民将端午节庆典活动方案交到了菊池宽的案头。

其实,这个活动方案是沈如山帮助叶伯民制订出来的。沈如山的计划是利用端午节的庆典活动,将嘉禾城里的鬼子聚集到孔庙前广场,自己带领游击队俟机夺取杉青闸粮库的粮食和军火。

长久以来,沈如山这支游击队的主要任务是骚扰和破坏苏嘉铁路,尽管前一阶段战绩不错,斩获颇丰,但时日一长,一个问题逐渐暴露出来,这就是队伍的弹药已经严重不足,由于身处敌后,与浙西天目山游击队总部的联络时断时续,上级不可能把大批军火输送进来,为此沈如山他们伤透了脑筋,思来想去,只好打鬼子兵站仓库的主意。

嘉禾县作为水陆要冲,水上和陆路交通都十分便捷,鬼子自从占领县城后,立刻在这里建立起兵站,陆路的仓库建在紧靠沪杭公路的南门,水路的仓库则利用本来在大运河边的杉青闸粮库。

当叶伯民找沈如山诉苦的时候,沈如山灵光一现,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偷袭杉青闸粮库,如果得手,既可以得到大批军火,还可以趁机破坏鬼子的水上补给线。

在沈如山的热心“帮助”下,叶伯民制订的端午庆典活动计划如期出笼,沈如山的目标其实是很有针对性的,前期他们在侦察中发现,看守杉青闸仓库的鬼子由一个名叫原田志乃的军曹带领,此人身材高大魁梧,执行看守任务一丝不苟,每天严格定时巡逻检查不算,还冷不丁地进行一些抽查,几乎没有一丝漏洞,是一个难对付的角色。

原田志乃本是一个武术家,从小在冲绳学习“那霸手”,在家乡小有名气,加入军队多年以后,仍然保持每天进行晨练。负责看守杉青闸粮库以来,原田志乃把他的练武场搬到了码头前的空地,时不时演练一番,有时练到兴起时更是大吼大叫,完全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

沈如山在计划中安排了一场据称向来秘不示人的中国武术表演,而且允许挑战比武。

沈如山深知,对于一个热衷于武功的武术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有吸引力了,原田志乃一定会向上级提出要求,亲临现场观摩,至于上台挑战也有很大的概率,估计原田志乃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菊池宽认真地审查了叶伯民交上来的活动计划,几项内容基本上让他满意,特别是在弥多喜郎和林芙美子两位记者的撺掇下,对中国人准备表演的江南船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可是中国人自觉自愿把祖传的宝贝拿出来给皇军表演,菊池宽对自己的统治掌控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满足感。

略感不足的是在展示大日本皇军武士道精神方面有所欠缺,“毕竟这是中国人策划的。”菊池宽心里说,“叶伯民并不知道我的手下还有一个高段位的那霸手,到时得让原田志乃好好表现表现,无论是武功表演还是民俗展示,必须得让我们大日本皇军占据上风。”

再说弥多喜郎,吹嘘东宫铁男的任务轻轻松松完成后,他行走在月河街的花鸟市场上,开始考虑如何圆满地完成第二项任务。本来,他是想约林芙美子一块走走的,可林芙美子以為他还在继续写东宫铁男的报道,早和那三名外国记者约好了一道去三塔白龙潭看一种名叫“踏白船”的赛船比赛训练,弥多喜郎只得独自一人来到月河街。这是嘉禾县一处十分有名的热闹集市,各种买卖汇集于此,看似凌乱嘈杂,却又有着自己的秩序。

弥多喜郎在月河街踱了一圈之后,发现这里的沿街小巷有很多卖金鱼的小摊,木制的大盆小盆摆得几乎没有下脚走路的地方,按说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十分平常,可此时的弥多喜郎刚刚写完报道搁下笔,文思泉涌,大脑皮层仍然处在亢奋之中,看着盆中游弋自得的一尾尾金鱼,突然来了灵感。

弥多喜郎对金鱼并不十分陌生,一般的品种也大体认识,此时面对一盆盆狮子头、高头、鎏金、珍珠,弥多喜郎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据史书记载,嘉禾县衙前的月波楼金明池是世界上第一个培育出金鱼的地方,中国这种脱胎于鲫鱼的金鱼和日本从鲤鱼中繁衍出来的锦鲤,它们之间有没有关联?又是什么样的关联?

弥多喜郎饶有兴趣地蹲在一处金鱼摊前,用蹩脚的中文和摊主攀谈起来。

弥多喜郎遇到的这位摊主正是长水他爹。

原来,长水家祖传养殖金鱼,只是遭逢乱世,生意清淡,凭借金鱼买卖难以养家糊口,又不肯断了祖传技艺,所以把养殖金鱼买卖当作一项副业,家中一直延续着养殖祖传的几个古老品种,闲暇时送在月河街老朋友处寄卖,并不指望赚几个钱,只为不至于断了“香火”而已。

每年到了江南梅雨季节,长水爹便亲自到老朋友家住上一个来月,一则看望世交老友,叙旧喝酒,二则梅雨季节金鱼最是难养,往往会得病死亡,老友的店铺主营的是南北山货,虽说金鱼生意摆在他的铺子里,但他伺弄金鱼却并不在行,到了这个时节,长水爹只得亲自过来操弄。

此时,长水爹正在给一盆“皮球珍珠”换水,不想来了这位西装革履的外地先生对他的金鱼产生了兴趣,蹲在他的摊位前问东问西。

长水爹知道这是一位从北方来的先生,操着一口蹩脚的国语,而他自己大字不识,只能说当地土话,所以两人交流起来非常困难,连比画带猜地说了半天,才明白对方是想问他这种“皮球珍珠”的来历。

长水爹告诉对方,这种“皮球珍珠”金鱼是自己家祖传的,不同于天津、南通那些有名的品种,却是最古老未变异的品种,见对方一副懵懂的样子,心想这到底是一个外行还是自己土话人家听不懂,好在这时店铺的主人文双魁回来了。

文双魁念过几天私塾,国语虽不标准,却多少能说几句,在他的“翻译”之下,对方总算听明白了,这种“皮球珍珠”金鱼出自嘉禾县北的麟湖镇桃墩村,是一个几百年前祖上传下来的古老品种。

弥多喜郎有些意外,仔细查看鱼盆中色彩斑斓像一枚枚鸡卵一样翻滚游动的金鱼,那副笨拙又可爱的模样让他心中一动,他的金鱼知识有限,努力回想了半天,似乎在日本从未见过这种金鱼。

弥多喜郎说:“等过些天回上海时再来买。”

长水爹客气地道:“没关系的,记住我们这家铺子就行。”

弥多喜郎答应了一声,不留神自言自语冒出了一句日语。

边上的文双魁闻听一愣,等弥多喜郎走远了,他对长水爹说:“我怎么看这个人不像上海客,刚才那句倒有点儿像鬼子的话。”

长水爹吃了一惊,说:“你听得懂鬼子的话?”

文双魁笑道:“我怎么听得懂鬼子的话?只是听那调调怎么都觉得不像中国人说的。”

长水爹道:“上海来的北方人弯舌头多了,我反正是一句都听不懂。再说了,真是鬼子的话,怎么会来买我的金鱼?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可能的。”

弥多喜郎回到旅馆,正逢林芙美子和米歇尔、契尔诺夫他们看了“踏白船”训练回来,几个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划船比赛,特别是几条船抢抓活蹦乱跳的鸭子,那种又热闹又紧张的场景让这几个看客兴奋不已,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你的东宫铁男报道写完了?”林芙美子问。

“写好了。”弥多喜郎说,“这样的报道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倒是后面端午节庆典的报道需要花点儿心思。”

平时不大说话的塔斯社特派员契尔诺夫此时却不无揶揄地插嘴道:“凭你们两位的生花妙笔,写几篇这样的文章有什么为难的!”

“就是,弥多君倚马可待之才,我们坐享其成便是。”林芙美子笑着说。

弥多喜郎嘴上客气着,心中暗骂:这个蠢女人,美国人、苏联人等着看我们笑话呢,你还在没心没肺地说笑,到时一个疏漏就成了人家的把柄。

正说着,来了一个小个子鬼子传令兵河野,他一进旅馆门就嚷嚷着请弥多喜郎去宪兵司令部听电话。弥多喜郎有些诧异,“国际记者团”下榻的“四海”旅社是嘉禾县屈指可数的高档旅社,本来就装了电话,不知谁找自己,竟把电话打到隔壁的宪兵司令部去了。

弥多喜郎来到宪兵司令部,拎起电话,原来是同盟通讯社社长松本重治亲自从上海打来的。松本重治告诉他,派他到嘉禾县的报道任务只是个幌子,在为军方写报道宣传的同时,作为通讯社自身,其实另有重要目的,搭军方任务的顺风车,不过是想借助军方势力得到一些便利。说完这些,他问:“你还记得起你的老本行么?”

弥多喜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电话那头松本重治顿了一顿,接着说:“你不是学习海洋生物出身的么?”

弥多喜郎大惑不解,问:“社长,我大学学的是海洋生物不错,可是这和宣传报道有什么关系?”

松本重治说:“此事说来话长。我的老朋友,早稻田大学搞动物研究的藤本真忠教授告诉我,三十年以前他曾在中国的嘉禾县实地考察过古代麋鹿化石,可惜那时学识不够,对这种化石的意义认识不足。”

弥多喜郎仍然如坠云雾之中,不知老板在说些什么。

松本重治继续说:“藤本真忠教授对自己研究的意义忽然清晰,是缘于前不久到英国的一次访问。在贝德福特公爵的乌邦寺庄园,他第一次親眼目睹了一种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巴像驴的动物,当听到主人介绍说这种动物来自中国,被中国人称为‘四不像’时,他忽然脑子开窍了,这不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麒麟吗?我和藤本真忠年轻时都喜欢喝‘麒麟’牌啤酒,因此对商标上的麒麟图案印象深刻。

藤本真忠于是找到麒麟啤酒公司,想要调查了解当年为何要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可惜没能找到答案。麒麟据说是中国的瑞兽,能活两千多年,而且它一出现,预示着天子圣明、政治清朗、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即将到来。藤本真忠教授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曾经在中国嘉禾县看到过古代麋鹿化石,他想,如果我们隐蔽地从英国买几头麋鹿偷偷放到那个发现过麋鹿化石的地方,再通过某种手段让它偶然被人们‘发现’,必定会造成巨大的轰动。

然后再通过我们的学者、记者大加宣扬,我们大日本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顺应天地人心的。你想想,如果由我们发现的瑞兽麒麟活生生地出现在中国人眼前,这岂不比动用十万或数十万人的军队还要管用?”

松本重治有些激动,在电话那头说得滔滔不绝。

弥多喜郎还有一个问题不解,因此问道:“随便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湿地把麋鹿偷偷放进去不就行了吗?何必大费周章,一定要找到那处出土过麋鹿化石的地方?”

“这就是藤本真忠教授作为专家学者的精细过人之处了。”松本重治说,“他记得那个发现麋鹿化石的地方有个神话传说,大意是文昌帝君的坐骑麒麟因触犯天条,被罚下界,被天庭遗忘后就一直留在了那里。

我们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利用当地的神话传说加重这一发现的轰动效果;二是发现过麋鹿化石的地方肯定生活过麋鹿。从理论上说,放养的麋鹿生存几率大一些,万一我们费尽千辛万苦从英国偷偷运来的麋鹿水土不服,一下子死掉了呢?”

“明白了。”弥多喜郎赞叹道,“到底是前辈专家考虑得周全。请问社长,藤本教授提供过具体地址吗?”

松本重治说:“这正是我今天要交给你的任务。藤本教授只记得那个地方在苏州、嘉兴、松江一带,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实在想不起来。我想这件事我们和藤本教授同步进行,他负责去英国购买麋鹿,然后想法瞒天过海运过来,我们则想方设法找到这个地点。”

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站在一旁的宪兵司令菊池宽有些不满,见弥多喜郎总算放下了电话,他抱怨道:“你们文人就像女人一样啰唆,如果日本军人都和你们一样,不要说占领中国,就是在中国走一趟都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弥多喜郎笑到:“我们征服中国的方式是会让你们军人感到吃惊的,换句话说,你们只知道杀人,而我们则会把他们换成我们需要的脑袋。”

“夸夸其谈的书呆子!”菊池宽说,“明天你就会看到比武场上我们将如何教训那些东亚病夫。”

弥多喜郎道:“噢,我差点儿忘了,明天就要举行端午庆典了。菊池君,祝你的武士们旗开得胜。”

端午庆典设置在孔庙前的广场上。

一大清早,菊池宽就把一小队鬼子兵布置在广场四周。广场的内圈则由县政府的“和平建国军”团长徐朴成负责把守。

广场上设立了讲话用的高台,四周的旗杆和树上挂着几十面鲤鱼旗,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县知事张维民、维持会长郭剑石带领着伪县政府的一班人,满脸堆笑地簇拥着菊池宽,灿烂的笑容和阴雨蒙蒙的天气形成巨大的反差。

菊池宽抬腕看了看手表,示意时辰已到。张维民整理了一下领带,走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讲话,不外乎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共存共荣,大日本皇军来中国是为了共同建设王道乐土云云。

紧接着,叶伯民高声叫道:“现在请回民兄弟表演他们拿手的武艺。”

叶伯民话音刚落,只见年过五旬的韩阿訇一身漂亮的黑衣金带短打装束,虎步生风地走进广场中央,向观众抱拳施礼。

这位韩姓阿訇大有来头,原是嘉禾县的武术高手,祖传心意六合拳打得炉火纯青,远近闻名,更兼一项世上罕见的本事,能将一头体量超过自己四五倍的壮牛掀翻在地,名曰“掼牛”,是这项独一无二技艺的传承人。

这次为了搞端午庆典,维持会长郭剑石带了保安团长徐朴成上门相请,徐朴成本是韩阿訇的入门弟子,想来这事应该是一说即合,不料恩师却不给徐朴成面子,以回民风俗规矩为由,说什么也不愿意为鬼子表演武艺。

韩阿訇软硬不吃,徐朴成毕竟不敢对师傅怎样,事情就僵住了,郭剑石本想在菊池宽那里争个小小的功劳,不料遇到这位又耿又倔的韩阿訇,一时竟奈何不得。

叶伯民把郭、徐二人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告诉了沈如山,沈如山一拍脑袋道:“是我疏忽了,这个韩阿訇最是爱国,鬼子来了之后时常在家里生闷气,如果不把事情跟他说清楚,打死他都不肯出来的,还是得我去请他。”

沈如山亲自登门替韩阿訇分析利害,除了没把游击队的计划露底,其他的却是给韩阿訇打了包票:菊池宽想要制造亲善和睦的假象,不会过分的凶相毕露,你们武术界正可趁此机会杀一杀日本人的威风,比武时尽可使出拿手的絕招,断不会输给小鬼子,到时候也算替中国人争光提气。

韩阿訇恍然大悟道:“还是沈老师看得透,我只道这是鬼子汉奸组织的活动,所以不肯参加,却没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挫一挫鬼子的锐气。沈老师放心,别的不敢说,比武时打败小鬼子,这点儿信心我还是有的。”

国际记者团诸位记者开始时对场面上热闹的气氛并不感兴趣,等到长水牵着一头浑身乌黑油亮的犍牛上场时,他们不知就里,觉得很新鲜,眼前不由一亮。

叶伯民再次大声道:“韩阿訇要凭一己之力摔倒这头犍牛!”

说话间,长水早将犍牛牵到场地中央,只见那韩阿訇活动了几下手脚,几步跨到犍牛颈下,双手搂定牛角,弓步一站,大喝一声,猛一发力,那犍牛梗着脖子,却是纹丝不动。

菊池宽和那队鬼子兵从未见过这个阵仗,见韩阿訇无法撼动犍牛,“哗”地发出一片哄笑。

韩阿訇并不回眼看众人,又甩动了几下手腕,却走到一角,拿起桌上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这当口,鬼子小队长剑川雄一和几个日本兵上前围住犍牛,拧脖子抱腿,想要扳倒这牛,没想到犍牛似乎通了人性,好像戏弄鬼子似的,四条粗壮的牛腿仿佛打了桩一般钉在地上,哪里扳得动半分?

记者团中那几个外国佬至此方弄明白这个游戏的目的,米歇尔笑着对斯坦罗说:“赤手空拳一个人怎么可能摔得倒牛?中国人这是在变魔术吧,看起来这位韩阿訇今天要出洋相了。”

话音未落,只见韩阿訇重新回到场地中央,仍如前面一般舒展了几下身躯,猛然间一声巨吼,恰似晴空里打了一个霹雳,众人心中“咯噔”一颤,趁犍牛一愣神的当儿,韩阿訇双手扳住牛角,猛向下压,犍牛至此方觉吃力不住,一腿稍屈,韩阿訇岂容放过这间不容发的机会,又是一声大吼,人们甚至听到犍牛骨胳间发出“嘎嘎”的声响,却如山崩,那牛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众人高声叫好,声音最响的,居然是原田志乃和剑川雄一。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鬼子中只有原田志乃和剑川雄一有武术功底,此时看出了韩阿訇的掼牛之术非同寻常,此技既有精湛的内功托底,又有娴熟的拳术护身,更兼摔跤手的灵活,没有名师点拨加上数十年的长期练习,根本上不了手,不由得心中暗生佩服,高声叫好。

韩阿訇对四周的叫好声却是不闻不顾,只是按规矩朝台下观众拱手致谢,随后径直走到场边,捧起一只宜兴茶壶,“咕嘟咕嘟”喝起茶来。

菊池宽觉得韩阿訇似乎对日本人抱有敌意,心中略有不快,此时却不便发作。

伪县长张维民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菊池宽面露愠色,急忙站起,说道:“接下来请大日本皇军武士表演拳术,让我们开开眼界。”

菊池宽朝台下一摆手,只见黑衣短靠的一个精壮汉子早已一个飞步跃入场地中央,不知几时原田志乃已经脱掉了军装,一身武士装束。只听得身后一片鼓声响起,却原来是几个鬼子同时击打一种名叫“太鼓”的日本鼓给原田志乃助阵。

原田志乃本是空手道高手,此时更是抖擞精神,大开大合演练了一套拳法。台下观众中沈如山看得真切,一见原田志乃出现,急忙朝远处趴在树上好像看热闹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扬了扬手,那个男孩早等不及,见来了信号,一松手便将一只信鸽放飞。这一切悄无声息,根本没人注意。

原田志乃一套拳法练罢,稍稍有些气喘,张维民、郭剑石带头鼓起掌来,无奈并无几人响应,掌声显得稀稀落落。

剑川雄一也不甘落后,趁着鼓声未歇,他手持一把将近一米长的太刀,一招一式表演起来。这剑川雄一师从“飞天御刀流”,本是日本称为“二刀流”刀术中的一种,在日本非常流行。舞到兴起处,剑川雄一示意几个士兵上台,每人手中举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毛竹,剑川雄一大喝一声,纵身跃起,反手横劈过去,四根毛竹应声而断,却极其爽脆,足可见剑川雄一手中太刀之犀利。

原田志乃和剑川雄一表演过后,仿佛意犹未尽,在台上巡走了一圈,眼睛却紧盯着韩阿訇和他身后一干武术高手。

沈如山见状,急忙对叶伯民说:“鬼子这是想要挑战哩。赶快请韩老英雄出招,能够多拖住原田志乃一刻,我们的行动便多一分把握。”

叶伯民听了,高扬右手,示意韩阿訇道:“韩老英雄,请你们赶快派出选手跟皇军较量一番,让我们大家也开开眼界。”

韩阿訇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喝着茶。

叶伯民有些尴尬,只听得有人高声说道:“师傅,让我去和他们比试比试吧。”

韩阿訇睁眼望去,原来是保安团团长徐朴成。

韩阿訇冷冷说道:“当年不过教你几招皮毛功夫,谈不上师傅不师傅,你要比武自己上台便是,何必对我说?”

徐朴成讪然道:“既然师傅允诺,朴成献丑了。”说罢拧身一个虎跳,身子早落在拳台中央。

平心而论,徐朴成这套“伏虎罗汉拳”虽然未臻炉火纯青,却也打得行云流水、劲力十足,及至徐朴成停招收功,向四方行礼致谢,四下里徐朴成手下保安团的兄弟一迭连声地叫好鼓掌。

徐朴成逊谢了几句,刚想走下台去,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那人对着叶伯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原来这是剑川雄一想要和徐朴成空手相搏。

徐朴成心下踌躇,暗道这小鬼子出手没轻重,自己若是胜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若是输了,岂不更惨?

他左右为难,满脸涨得通红,道:“拳脚无情,若是在下失手打伤了太君,岂不获罪皇军?”

叶伯民对剑川雄一说了,不料剑川雄一不听则已,听叶伯民如此一说,大怒道:“保安团长竟然看不起我大日本皇军么?”说罢也不等徐朴成回声,腾身一个搓滑步早到了徐朴成面前,迎头就是一招弓步劈拳砸向徐朴成顶门。

徐朴成无奈,只得举起右臂格挡,随即侧身一个扫堂腿攻向剑川雄一的下盘。

兔起鹘落间,众人尚未看清,他二人已交手近十回合了。

缠斗不到片刻,徐朴成眼见得落了下风。论起徐朴成的武艺,本不在剑川雄一之下,只是徐朴成心存顾忌,不敢出手相攻,更不敢使出伤人的招数,只能见招拆招,以格挡闪躲为主,那剑川雄一却是步步紧逼,恨不得一拳致命。时间一长,徐朴成免不了百密一疏,被剑川雄一一个侧踹扫中右胯,朝后便倒。

台下保安团众兄弟一片惊呼。

只见一个黑影闪过头顶,一把拽住徐朴成的右臂,徐朴成堪堪跌倒之际又被猛地拎起,像只陀螺一般转了一个圈站在中心,呆若木鸡。

众人这才看清跃上台的原来是长水。

长水早年间跟随韩阿訇习练船拳,本是韩阿訇的当家弟子,今天配合师傅表演掼牛,并没安排他上台,只是日前被逼着给鬼子带路,心中早憋了一股气,故而没等师傅号令,他已飞身跃上拳台。

剑川雄一一见长水,认出此人就是以前带路的船工,反嗔为喜道:“你叫长水,打的是船拳?”

长水暗道小鬼子好记性,那日船上的事记得如此真切,却不答话,拱手行了个礼,便欲出拳。

剑川雄一见了,心说中国人好生无礼,只晓得莽夫一般挥拳相斗,也罢,看我好好教训你便是。

剑川雄一根本没意识到,那天自己是当着长水、叶伯民、叶季高这三个中国人的面屠杀了一对无辜的父子,那个场景足以让人咬牙切齿、刻骨铭心。

不过斗了三五招,剑川雄一便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原来剑川雄一所习练的武术,本是由中国的“八极拳”流传到日本之后演化而成的拳术,讲究“顶、抱、担、提、挎、缠”六大招数,虽然简朴刚烈,凶猛异常,却是大开大合,完全跟不上节奏更快、频率更高的江南船拳。

江南船拳本是江浙一带流传千年的拳种,据说早在吴越争霸时期,越国初败,兵器尽被销毁,依水而居的当地土著借助生产和生活工具作武器,船上的船桨、木橹、竹篙,陆上的锄头扁担,厨房的刀剪甚至渔家小女头上的发簪等,都逐渐演化成了兵刃,伴随徒手拳术发展而成为兼具进攻与防御的独门武学样式,尤其在吴越之地历经两千余年的传承发扬之下,成为江南武术的特有武术门类,以出招敏捷,收招迅速,闪展腾挪蹦跳蹿闻名。

劍川雄一大喊大叫,拳拳带风,看起来威猛无比,声势骇人,却完全奈何不了轻似灵猫的长水,数十招过去,剑川雄一喘息粗重起来,手脚略一迟缓,早被长水“啪”的一掌击中脸颊,瞬间像盖了一枚印章,火辣辣地疼。这还是长水手下留情,若是变掌为拳,说不定会将剑川雄一当场打死。

剑川雄一挨此一掌,顿时暴跳如雷,发疯般大吼大叫起来,无奈长水高接低挡东突西藏,抽冷子又给了剑川雄一左脸一巴掌,这一掌比适才加了几分力,剑川雄一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这下连菊池宽都看出来了,剑川雄一的武艺跟长水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取胜是不可能的了,再打下去只是无端受辱。菊池宽一声令下,只见原田志乃大喝一声跳上高台,硬生生将二人分开。

原田志乃大声道:“这样比不公平。剑川君刚才已经和徐朴成团长比试多时,体力不支原本正常。现在由我来和这位壮士较量较量如何?”

台下的保安团众弟兄齐声高喊道:“这样更不公平,长水打斗了这半天你才上台。”

长水却不计较,手指一勾,做了一个轻蔑的动作,这个举动彻底惹恼了原田志乃,只见他大喝一声,起手便是一招“空手道”中的夺命之技“首里手”,左拳虚晃一招掠过长水的面门,右拳却实实在在奔向长水的小腹,恰似中国武术中的“黑虎掏心”。

长水见拳来,叫了一声:“来得好!”一个绞手偷步斜叉花,侧身躲过这一拳,右腿却是一招回身古树盘根缠,扫向原田志乃的下盘。

长水与原田志乃的这一场比武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原田志乃自幼习武,先后习练过“首里手”和“那霸手”,集两派之长练习多年,对中国功夫也相当了解。长水见对方功底颇深,招数全面,也不敢大意,抖擞起精神,专心致志与他比试。

两人如同鬼影一般,倏地分开,又倏地斗在一处。只见原田志乃大喝一声,依旧是一招“黑虎掏心”,只是实的那只右掌中途变了方向,竟然直奔长水的裆间而去。

好个长水,只见他不慌不忙,待原田志乃招数使老,侧身一撤,一招“苏秦背剑”,轻轻让过原田志乃这一掌,却趁原田志乃弓腰发力之际,一招“双风贯耳”,双拳竟然后发先至。

原田志乃措手不及,急使一招“童子拜观音”蹲了下去。原来原田志乃对中国武术虽然了解颇深,对长水使的船拳却并不认识,船拳本是在船头方寸之地腾挪跳跃,与其他拳种相比,更加讲究下盘稳健,原田志乃不识之下几乎中招,及至堪堪避过,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田志乃眼见面前这位中国人身材单薄,与前面腰圆膀壮的徐朴成不可相提并论,孰料交手之下却占不得半点儿便宜,只见长水滑得如泥鳅一般,原田志乃的“首里手”虎虎生风左劈右挂,却是只离对方半寸,硬是奈何不得长水分毫。

原田志乃心中焦躁,渐渐不耐烦起来,又斗了三五招,他忽然身形一转,使出“拨塞”术中的松涛流“五十四型”,这套拳术与少林豹拳极为相似,却又夹杂着白鹤拳的影子,据说当年还是由日本武术大师松村宗棍从中国福建引进日本的,这套拳法刚中带柔,节奏忽快忽慢,快时呼呼带风,慢时似轻歌曼舞。

长水见招拆招,不敢丝毫懈怠,只是这江南船拳自守有余,攻击力却略显不足。又拆了几招后,他忽然心生一计,身形一转,使出师父韩阿訇所授的“掼牛”之术,觑准原田志乃的来招,猛地伸双手搂向原田的双肩,原田见状,急缩身后退,早被长水一个侧身欺上,身形已钻入原田志乃腰腹间。

原田志乃只觉得瞬间双腿悬空,身体失去了重心,暗叫一声不好,双掌一招“白鹤亮翅”击向长水的太阳穴,这本是一招攻敌所必救,孰料长水竟毫不躲避,只以头努力拱进原田志乃的腹间,硬生生接了他一掌,也是长水艺高人胆大,明知原田志乃这一招发力距离短力量不大。

原田志乃万没料到一击之下长水竟不躲避,此时身体已悬在半空,长水不待原田志乃再次出手,早已双手掐定原田志乃的腰间,猛一发力,这一招名为“燕青摔”,乃当年梁山好汉燕青摔任原的招数,举起原田志乃,却用力过猛,身子随惯性转了几圈,看准台下,喝一声:“去你的吧。”竟将原田志乃扔下台去。

台下一片叫好声,那些被骗来捧场的老百姓和保安团的众弟兄,此时竟忘了四周鬼子的刺刀,一齐呐喊欢呼起来。伪知事张维民和维持会长郭剑石见了,急得不知所措,尴尬地朝菊池宽赔着笑脸,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

菊池宽脸色铁青,“唰”地拔出军刀,大声嚷道:“我再来和你见个高低。”话音未落,只听得正北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股黑色的浓烟腾空而起。

张维民失声叫道:“莫不是杉青闸仓库出事了?”

菊池宽心头一紧,刚想命剑川雄一赶快派人去查看,却见小个子传令兵河野气喘吁吁地跑来,高声报告道:“游击队袭击了杉青闸仓库。”

菊池宽不待传令兵细说,举起指挥刀朝北一指,厉声高喝:“全体增援杉青闸。”

菊池宽带领着一小队鬼子飞奔赶到杉青闸的时候,游击队早已分乘三艘木船,满载军火和粮食离开了,临走时他们还放了一把火。心急火燎赶到的菊池宽陷入了两难窘境,思虑片刻,他只得一咬牙放弃追赶游击队,忙着指挥灭火抢救,总算保住了剩余的物资。

这个端午节让菊池宽灰头土脸,国际记者团的几位记者却不知好歹,米歇尔、斯坦罗和契尔诺夫嚷嚷着要继续采访掼牛的韩阿訇,希望当地驻军大开方便之门,菊池宽正没好气,以游击队骚扰,安全无法保证为由一口回绝。

米歇尔嘟囔着对翻译说:“不是说日中亲善,世道太平了么?怎么我们采访一下回族韩阿訇都不行?”

菊池宽满面羞惭,无言以对,只得假装听不懂翻译的话,装疯卖傻搪塞过去。

那两个日本记者更是难对付,弥多喜郎的申请在菊池宽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他想带着女记者林芙美子一道去麟湖镇,请求菊池宽给他派一艘小汽艇和两个卫兵。

菊池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弥多喜郎的要求,沉下脸道:“你很清楚军部给我们的任務,眼下应该抓紧时间写好报道,况且四周乡下游击队活动频繁,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我是不会同意的。”

弥多喜郎态度强硬地说:“我们同盟通讯社并不受军方管辖,我必须完成社长交代的任务,只希望得到你们的一点儿帮助而已,并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菊池宽转念一想,弥多喜郎这人实在是个书呆子,跟他讲道理如同中国人所说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但毕竟报道任务还得靠他完成,对这个酸秀才又不能过分强压,只得按住心中的不满,赔笑道:“我作为当地的宪兵司令,实在是担心你们的安全,既然弥多君执意要去,我只能派传令兵陪你了。林芙美子女士还是不要去了,跟另外几位记者朋友在这里专心写报道吧。至于交通方面,我手里一共只有两艘汽船,这里又是水网地带,扫荡任务繁重,实在不能相借,先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弥多喜郎见菊池宽松了口,还给他派了传令兵相随,也让步道:“这样也好。那么请菊池君给张县长打个招呼,向县政府借条木船总可以吧。”

“这个容易。”菊池宽道,“再请叶翻译陪着你吧,他本是麟湖镇人,说不定对你帮助更大。”

叶伯民没想到被菊池宽叫去布置了这么一个任务,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弥多喜郎只是含糊说要去麟湖镇采访,采访什么却没说清楚,他也不好多问,只得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船。

船是从维持会长郭剑石家借来的“丝网船”,这种船本是一种由“船娘”操弄的小小游船,主要从事水上卖淫之用,郭剑石以前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家中有十几条这样的“丝网船”。

弥多喜郎和小个子传令兵河野却觉得格外新鲜,特别是河野,一路看着两岸的风光景色,甚至偶尔出现的一条水牛,都让他惊奇半天。

闲聊了几句,叶伯民发现河野其实还是个孩子,今年满打满算不到十七岁,与人交谈还带着几分羞涩,叶伯民心中感慨,看来小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也是卯足了吃奶的力气,兵员严重不足,连孩子都赶上了前线。

摇船的船夫是郭剑石家的长工,叶伯民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却连名字都想不起,没成想这人十分活络健谈,自我介绍说名叫王喜强,知道叶先生以前是缫丝厂的工程师。

叶伯民问弥多喜郎:“弥多先生点了名要去麟湖镇,是有什么采访目的吗?”

弥多喜郎想了一下,说:“不瞒叶先生。其实我这次想到麟湖镇采访,是因为前几天在月河街看到有一种叫皮球珍珠的金鱼,我家祖上也是养金鱼的世家,却没见过这个品种的,所以想找到养殖的地方,亲眼看看他们是如何养殖的。”

叶伯民没想到弥多喜郎赶到麟湖镇却只是想看看金鱼,有些出乎意料,但金鱼对自己来说是个冷门,并没有相关的了解,只得敷衍道:“弥多先生真是好兴致,费那么大劲赶去看金鱼。”

弥多喜郎咧嘴笑道:“我听说叶先生到我国留学,学的是缫丝专业,你们工科生对这种情怀想必无法理解吧。”

叶伯民苦笑道:“隔行如隔山,确实不理解先生的雅兴。”心说这日本鬼子真把中国当成他们家了,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正说着,不知什么时候王喜强已热好饭菜端进舱内,又热了一壶“善酿”黄酒,招呼道:“几位先生用餐吧,咱们边喝边走。”说罢走到船尾,操起大橹又开始摇船。

弥多喜郎见那几样菜,红烧蹄髈、冰糖鳗鲡都是浓油酱赤,一下子没了胃口,嘟囔道:“你们中国人都喜欢这样肥腻的东西。”那个小鬼子河野却欢喜异常,一把撕下一只清炖母鸡腿大嚼起来。

弥多喜郎喝了一口酒,问叶伯民:“听说麟湖镇有一个大湖叫麒麟荡?”

叶伯民说:“麒麟荡是有,但说是大湖有点儿勉强,不过方圆一两千亩大小,我们这个地方像这种湖泊多的是,麒麟荡是其中最大的,所以才说是大湖。”

弥多喜郎点头道:“这就对了,也许几万年前这一带都是沼泽地。”

叶伯民说:“地理历史知识方面我了解不多,也许弥多先生的猜测有几分道理,我听说以前建铁路时挖路基挖出过不少动物化石,什么野猪、狼獾甚至老虎的都有,有专家考证过,说是大概十万年前这里确实是面积很大的一块沼泽地。”

“我在大学学的是海洋生物。”弥多喜郎有些自夸地说,“这些地理历史稍稍有所涉猎,多少知道一些常识,其实现在大陆濒海的地方,几亿年前大多都在海平面以下。”

正说着,叶伯民忽然朝东一指,道:“那边不远就是麒麟荡了。”

弥多喜郎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河面到了这里豁然开朗,东面果然是一个大湖,远远望去隐约看到对面湖岸有几处农舍。弥多喜郎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一两公里之遥,基本是个圆形的湖泊,湖岸近处芦苇茂密,几乎只留下一条窄窄的河道供船只通过,湖泊中央却是星星点点的芦苇丛,船只经过时,几只受惊的水鸟扑棱棱飞走了。

不知怎的,弥多喜郎忽然想起卖金鱼的长水爹说过的地名,问叶伯民:“这里有个地方叫陶墩?离麒麟荡多远?”

叶伯民愣了一下,答道:“弥多先生真不愧是个当记者的,连这么个小村庄都知道。不远了,从这里往东南去,不到五里就到了。”

弥多喜郎像是问叶伯民,又像是自言自语:“以中国人的习惯,陶墩这个地方是不是很多人都姓陶?”

叶伯民笑了起来,说:“弥多先生这回却是错了,不是姓陶的陶,而是桃花的桃,这个村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到处种满了桃树,一到春天漂亮得很,不输你们的樱花,所以后来索性改了名称叫作桃墩。”

“真是一个浪漫的名字!”弥多喜郎说,“要不我们先去玩赏一下然后再去麟湖镇?”

叶伯民看看天色后,说:“现在去了桃墩再赶到麟湖镇太晚了,恐怕不是很安全,再说了,时间宽裕些更方便弥多记者采访了解,我们不如明天一早再去吧。”

叶伯民指着麒麟荡北岸的一座宝塔,道:“过了这座真如塔,不到一里路就到麟湖镇了,弥多先生觉得如何?”

弥多喜郎只得道:“到了这个地方,一切听从叶先生的安排就是,我们当记者的习惯客随主便。”

当叶伯民带着弥多喜郎和河野走进镇公所的时候,镇长叶季高正搂着一个刚从“怡春阁”唤来的姑娘秀芸快活。

正在兴头上的叶季高见表哥带着一个身穿格子西服的中年汉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鬼子军装的小个子兵,虽说有几分扫兴,但毕竟明白事情的轻重,只得挥一挥手,悻悻地打发走了秀芸,一面问:“表哥,这回有何公干哪?”

叶季高给他做了一番介绍,叶季高急忙招呼众人落座,一面吩咐钱管家赶快去镇上最好的“东兴楼”订一桌上好的酒菜。

叶伯民告诉叶季高,弥多喜郎先生这次到麟湖镇,主要想调查采访一种名叫“皮球珍珠”的金鱼养殖情况,听说现在桃墩村有人养殖,打算明天就去桃墩。

叶季高拍拍胸脯说:“哥哥放心,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保证把太君伺候好。”

“这个我当然放心,叶镇长对皇军向来忠心耿耿。”叶伯民带着几分揶揄说,“今晚我就不陪了,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父亲,晚上就住在老宅了。”

“应该的应该的。”叶季高一迭声道,“也替我向伯父问个好,我也好久没登门看望他老人家了。”

叶伯民说完,便向弥多喜郎请假告辞。

弥多喜郎有些不满,说:“你们中国人做事总是这样公私不分的?明明菊池太君给你的任务是陪同我走访这一程的,怎么刚到镇上就要回家?”

叶伯民急忙陪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想去看看父亲的,既然弥多先生不同意,那就算了。不过我得向阁下做个说明,我并不是菊池的属下,只是应他所邀帮助做些翻译方面的事,连工资都不拿一分,所以并不存在公私不分一说,弥多先生更不该拿这事说中国人。”

弥多喜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我是怕少了你这个翻译很不方便,叶先生不必在意,还是去看望令尊大人吧。”

叶伯民道:“是我心急了些。不过弥多先生在中國那么些年,说话理解不成问题。况且晚上又没什么事,不过吃饭喝酒睡女人,我想这些就不需要我这个翻译了吧?”说罢哈哈一笑,自顾自走了出去。

弥多喜郎也是哈哈大笑,叶季高听不懂他们说的日语,跟着也傻笑起来。

其实,叶伯民请假看望父亲倒在其次,一出镇公所大门,他便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赶到知礼小学。他的运气不算太坏,沈如山正和妻子端坐家中,就着咸菜喝稀粥,见忽然来了叶伯民这个不速之客,不禁有些诧异。

“有急事么?”沈如山皱着眉头说,“不是说好你我不要轻易见面,有时我会找你联系的。”

叶伯民一拍脑袋,说:“我早把这茬儿给忘了。是这么回事,我这回带来一个鬼子名叫弥多喜郎,是什么同盟通讯社的大记者,说是想调查采访养殖金鱼的事,我总觉得有点儿蹊跷,想找你知会一声。”

叶伯民把弥多喜郎前来的说辞详细讲了一遍,接着道:“用脚趾头想想这事也怪,一个大记者,需要报道采写的大事小事多得写不过来,如何有闲情逸致花这么大的精力来采访金鱼?”

沈如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说:“凭你这些信息我怎么分析得出结果?我看这样吧,等你明天陪他去了桃墩,看他究竟想做什么,你再想法套套他的话。总之,只要你多留意,他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到时我们再随机应变。”

叶季高的款待方式却是出乎弥多喜郎的意料,本来叶季高和钱管家带着弥多喜郎、小河野一道走在去“东兴楼”的路上,半道上叶季高一眼瞟到离“东兴楼”还差几十米的“怡春阁”,突发奇想,何不索性直接把这两个鬼子安排到“怡春阁”去,吃的玩得住的一并解决,自己免得麻烦不说,还可以搭便车风流快活一番。这么一想,他的脚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吩咐钱管家去“东兴楼”关照一下,把酒菜送到“怡春阁”来。

弥多喜郎一见门匾上“怡春阁”这三个魏碑大字,只道这家饭庄的名字取得风雅,及至进了门,却发现与一般的酒楼大不相同,心中疑惑道:“怎么这家饭店门面这么大却全是包厢,连大堂都没有?”

叶季高似乎看出了弥多喜郎的疑惑,解释道:“弥多太君虽然见过许多大世面,但喝花酒恐怕未必见过吧?”

“花酒?”弥多喜郎脑子转不过弯来,凭他对汉字字面上的理解,问道,“中国酒我是见过一些的,白酒、黄酒还有米酒,花酒确实没喝过。”

叶季高大笑起来,说:“不是一回事。花酒就是有姑娘陪的那种酒。对了,你们日本人不老说花姑娘么?”

弥多喜郎明白了,也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花酒,我们日本也有,有艺伎陪的,不过价格很高,我们平时叫不起。”

叶季高道:“弥多太君喜欢就行。我还怕你不喜欢呢。费用当然我来出了,我这就去找最好的姑娘。”

叶季高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一会儿就叫来老鸨带着弥多喜郎去楼上包房,弥多喜郎居然好色人胆大,并不详细盘问就喜颠颠地跟着走了,把小个子河野扔在了一旁。

叶季高见这小鬼子年纪尚小,似乎人事未谙,何况一句话都听不懂,索性让老鸨找了间空房子,打发河野住下了。叶季高自己一转眼熟门熟路溜进了秀芸的房里,关了门便天昏地暗起来。

第二天一早叶伯民便到了镇公所,却只见王喜强候在门口,其余人一个都不在,问王喜强,王喜强说,昨晚自己独自住在船上,刚刚赶过来才一会儿。

正说着话,只见叶季高带着弥多喜郎和小河野慢吞吞散步一般走来,看叶季高和弥多喜郎的脸色,却像熬夜没睡过觉似的疲惫发青,叶伯民只道昨夜叶季高多灌了二人酒,便说道:“反正有的是时间,弥多先生再多睡一会儿吧。”

弥多喜郎虽然神色疲惫,声音却是洪亮,大声道:“叶桑,不必休息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桃墩吧。”

叶伯民道:“既然弥多先生这么说,那咱们赶快开船吧,季高你更熟悉这一带的水路,要是没事的话,跟我们一块去更好。”

叶季高本不想去,听堂哥这么一说,有几分不好意思,只得道:“也行,我也跟着大记者去见识见识。”

麟湖镇离麒麟荡不过一两里路,王喜强加力摇着船,不一会儿船便进了麒麟荡。

叶季高一指正东偏北方向,说:“去桃墩的话穿湖而过最是便捷,只是到了湖心那块有一处平时不露出水面的小岛,若是不明就里的外来船只,容易搁浅。”

弥多喜朗探头望了一望,道:“还比较方便辨识,你看,这一块水草丰茂,还长着这么一大堆芦苇,稍稍从旁边绕过去就行了,不会很危险。”

叶伯民道:“弥多记者到底见识广博。”

弥多喜朗哈哈一笑,道:“这种不露出水面的地方若是在大海里就叫暗沙,对来往船只来说确实十分危险。”

弥多喜郎对着太阳的方向仔细分辨了一下方位,忽然问叶伯民:“你上次说挖到许多野猪黄麂化石的地方又是在哪里?”

叶伯民说:“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叶镇长可能知道得更详细些。”

叶季高说:“那是比桃墩还要靠北的地方,地名叫作蚬子滩,平时不大有人去,到处是半湿半干的烂泥,船进不去,更没有路,以前只有摸河蚌的人冒险坐菱桶进去。”

弥多喜郎有些听不懂了,问:“那里面有什么宝藏值得冒险进去?”

叶季高嘿嘿一笑,道:“这蚬子滩里面的河蚌,大的有脸盆这么大,小的也有海碗大小,摸河蚌的人看重的就是这些宝贝,冒险进去一回,也许一年的吃用开销都有了。”

“河蚌这么赚钱?”弥多喜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倒是叶伯民忽然明白了,问:“是不是河蚌里面有珍珠?”

“对呀。”叶季高说,“他们挖河蚌的人从不整只把河蚌卖掉,都是到鱼市上摆摊,把河蚌剖开来卖,我们这里把河蚌肉称作水菜,万一遇到有珍珠,便悄无声息地把珍珠剜出,继续把河蚌肉卖掉。至于留在手里的珍珠,主要看年份大小,这个就凭运气了。”

“蚬子滩。”弥多喜郎喃喃自语,“你前面说的野猪化石也在蚬子滩?”

叶季高道:“其實乡人们也不确定是不是野猪化石,只是向来这么说,黑乎乎的一尺来长,像是野猪的獠牙化石,有些还像树枝一样开着叉,但分明是骨头变得。”

弥多喜郎大喜道:“现在还能见到这些吗?”

叶季高摇摇头说:“现在少多了,好久没听人讲起过,十几年前修铁路,挖路基时遇到的最多。”

“叶镇长,你们镇叫麟湖镇,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么?”弥多喜郎忽然转移了话题。

叶季高有些尴尬,说:“这个却不知道,反正一直以来就这么叫,也许是在麒麟荡边上这个缘故吧。”

弥多喜郎笑了笑,说:“你们中国人向来不喜欢追根寻源,叶镇长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你们看,前面这个小村庄就是桃墩了吧?”

众人抬眼望去,果然岸上一处小小的农舍,两间瓦房十分破败,湖边是七八级青石垒成的石埠,一直通到水里。

叶季高忙道:“是了是了,一路忙着说话,没顾上已经到了。”当即先跨上岸去,搀扶着弥多喜郎下船,却是无巧不成书,农舍里有人听见响动,探头出来察看,原来是长水爹。

长水爹没认出弥多喜郎,弥多喜郎却一眼认出了月河街卖金鱼的人,高兴地说:“这可真是中国人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到了桃墩找都不用找就遇到了你。”

长水爹这才看清身后的叶家两兄弟,虽说是远房亲戚,却连如何称呼都想不起来。叶伯民、叶季高也是同样,只得“伯伯、伯伯”地乱叫,寒暄起来。

弥多喜郎有些奇怪,问:“你们认识?”

叶伯民忙道:“我们两家本是亲戚。其实我们这个小地方,很多人转弯抹角都攀得上亲戚,七大姑八大姨,论起关系来复杂得很,有时一家人还得各论各的。”

弥多喜郎点点头道:“这个也许和中国乡村的人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地方有关吧,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也大致一样,可以理解。”

长水爹问叶家兄弟:“今天怎么想到到桃墩来了?还带了这么些人?还有个小日本兵,人都没有枪高呢!”

叶伯民用当地土话说:“那个穿西装的也是日本人,是个记者,说是来找您的。”

長水爹这时才认出了弥多喜郎,恍然大悟道:“对了,上次在月河街光顾过金鱼摊,文双魁说他是日本人我还不信呢,我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找我做什么?”

叶伯民一摊手,说:“我也不知他为什么找您。听他说在日本老家也是养金鱼的世家,见了您的‘皮球珍珠’很感兴趣,也许想讨教一番。”

“呸!”长水爹啐了一口,“小鬼子净想好事。你们也真是的,居然会带了他来,你想我会教鬼子么?”

叶伯民尴尬地一笑,道:“我和季高也是没办法,鬼子真的问起来,大伯胡乱应付一下就行了,不必当真。”

两人正说着,弥多喜郎凑过来,说:“叶桑,请你向这位老人把我的意思说一下。”

叶伯民说:“已经说过了,这就准备让你看小金鱼呢。”

长水爹说:“现在刚刚是繁殖季节,不巧的是家里只有几十条刚孵化的幼鱼,大的一条也没有,看不出什么名堂。”

不想弥多喜郎反而高兴起来,说:“就是要看小的才有意思。”

长水爹只得把众人带到旁边的一间小茅草房,指着一口豁了边的大水缸,道:“都在这里了。”

弥多喜郎定睛一看,只见水缸里大约只有半缸水,黑乎乎的似乎有一些米粒大小的黑点在游动,弥多喜郎从挎包里掏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仔细看着。

长水爹却是从未看见过手电筒,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急道:“这么照着我的鱼要死的。”

弥多喜郎听不懂长水爹为何发急,听叶伯民翻译了,大笑起来,一面说:“不会的不会的。”一面关了手电筒,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沉思起来。

走出小茅草房后,弥多喜郎让叶伯民转告长水爹,他想要带一些小金鱼苗回去,另外有大的话也想带几条。

长水爹说:“刚才已经说了,大的都在月河街铺子里,要的话去那儿买就是了。至于小金鱼苗,我这里每年就孵几十条,实在没多的。”

见长水爹故意不卖,弥多喜郎勃然变色,道:“我们大老远登门,难道连十条都不肯给我?是不是对大日本皇军不敬?”

叶伯民解释说:“弥多记者不要误会。其实老人家是好意。因为这种鱼十分特别,只能用这里的水才能孵化长大,到了成鱼之后却不用讲究了。”

“噢。”弥多喜郎将信将疑道,“这里的水质难道还有什么特别?”

叶伯民说:“乡野之人只是凭祖上所传的经验,水质的科学化验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叶季高突然一指房樑,道:“弥多记者,你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化石了。”

弥多喜郎朝上一看,原来这是一截倒绑在房樑上的黑乎乎枝角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挂着一只竹篮。

叶伯民道:“这个东西叫作节节高,是我们江南一带的人家用来挂一些物件用的。”

弥多喜郎两眼放光,几乎喊着说:“快取下来我看。”

长水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乡下都是这样放隔夜的饭菜,风吹得着老鼠咬不着,真是少见多怪。”

叶伯民道:“不是看你的篮子,是看这支节节高,你这支节节高特别。”

长水爹道:“别人家都是用竹枝做成节节高挂东西,我家这支还是几十年以前在麒麟荡打鱼时捞上来的,我看它又牢又光滑,正好像支节节高,就拿来派这个用场,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弥多喜郎抚摸着节节高,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真正的麒麟角啊!”

叶伯民笑了起来,说:“麒麟本来是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哪有真的麒麟?”

弥多喜郎一面擦拭着上面的灰尘,一面说:“叶桑,你跟主人说,我要高价买这东西。另外再问问他是从哪一处打捞上来的。”

长水爹说:“就是在蚬子滩捞到的,大概有三十多年了。你要高价买这个东西也可以,不过怎么个价格我也不好说,伯民你定就行了。”

叶伯民说:“我怎么能替您定价呢?再说了,这个化石估价确实也难,让季高这个当镇长的作主估价吧。”

不料弥多喜郎从包里摸出五块银元,长水爹和众人见了,惊得面面相觑。弥多喜郎见长水爹不开口,以为嫌少,又摸出五块,一齐交到叶伯民手里,说:“就是这个价,再不同意的话就是对抗大日本皇军了。”

长水爹做梦都没想到,一支化石节节高居然卖到了十块大洋,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弥多喜郎再不多言,把挎包朝河野一扔,双手捧起化石,喜滋滋道:“下回再去蚬子滩,今天有了这个,先回吧。”

众人上了船,王喜强把船摇得飞快,一面和叶伯民、叶季高用土语说着刚才弥多喜郎高价收买化石节节高的事。

王喜强问:“叶先生,你留过洋,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日本人做事实在奇怪,十块大洋可以买上两亩好地了,却买这么一截破东西。”

叶伯民摇头道:“我也不知,也许他想研究古代生物吧,这个东西不知是什么化石,我看有点儿像鹿角。”

叶季高说:“弥多刚才不是说是麒麟角吗?真是麒麟角的话,确实值这个价。”

叶伯民笑道:“你也信什么麒麟角?那你昨晚吃的不是老母鸡,而是凤凰肉了。”

看那弥多喜郎却是如获至宝一般端坐在舱中,两手搂着那支鹿角,生怕给撞折了。王喜强好奇心强,又对叶伯民说:“叶先生,你再问问鬼子,到底这是个什么宝贝?”

叶伯民用日语问了一遍,弥多喜郎却是笑而不答,想了一想,脸色忽然肃穆起来,对叶伯民说:“叶桑,你得对他们几个告诫一下,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叶伯民笑了笑,说:“今天有什么事,不过游了一趟湖,到桃墩买了个破节节高,也要保密?”

“这可不是开玩笑。”弥多喜郎正了正身子,“叶桑,我不是军人,但这事跟军事一样重要,你告诉他们,若是泄了密,可是要杀头的。”

回到“四海”旅社,弥多喜郎把那件宝贝往房间里一锁,便急着到服务台给上海挂电话,一面给了叶伯民一张字条,請他找个木匠铺打一只箱子。叶伯民一看字条上写的几个尺寸,便知道肯定是准备放那支鹿角化石的,却不多问,拿了字条便出了门。

叶伯民按照沈如山留下的联络方法,找到青龙街馄饨店,店主人是手脚有些残疾的杨阿山,叶伯民以前就认识他,只是不知道他是游击队的人,馄饨店竟是游击队的一个联络点。

叶伯民装作来吃馄饨的客人,一转身进了馄饨店,巧的是此时馄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杨阿山独自忙碌着。叶伯民打了个招呼,把一封信递给杨阿山,嘱咐他一定亲自交到沈如山手里。

弥多喜郎的电话总算接通了,虽然通话质量很差,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但毕竟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松本重治十分高兴,他告诉弥多喜郎,藤本真忠教授的英国之行也取得了很大进展,乌邦寺庄园的贝德福特公爵已经答应向教授出售三头麋鹿以作研究之用,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瞒天过海把麋鹿偷偷运到麒麟荡这个偏僻的角落放生,然后组织人去“发现”就容易得多了,至于时间节点,一定要在11月20日以前完成。

“今年的11月20日不是天皇登基十周年纪念日吗?”弥多喜郎说,“我明白了。”

“想一想吧,弥多君。”松本重治按捺不住激动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能够发布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天皇登基十周年纪念日,大东亚共荣祥瑞征兆出现:神话传说中的吉祥神兽麒麟再现人间……这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消息,又会对普遍信神的中国人心理上产生多大的影响!”

“是啊,确实如此!”弥多喜郎说。

“关键是保密。”松本重治叮嘱说,“绝对不能走漏半点儿消息,以后我们说起这件事就以ML计划代替了。”

“ML计划?”

“对,中文发音的麋鹿首字母,旁人绝对想不到的。”

弥多喜郎踌躇道:“我明白,社长。不过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运送这几头庞大的活物,还是非常有难度的。”

“技术上的难题自然是藤本真忠教授负责。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如何秘密安全地把它们送到麒麟荡,我相信你是有这个能力的。拜托了弥多君,我会为你请功的。”松本重治最后说。

放下电话,弥多喜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倒是很宽裕,难的是直到现在自己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有什么办法运送几头活蹦乱跳的大鹿还要保证不被人看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做几只巨大的木箱了。从上海港运到这里很简单,向军方借几辆卡车就行,可从这里再到麒麟荡只能走水路了,这才是最棘手的一段。

没等弥多喜郎走回自己的房间,小个子传令兵河野早就等在了他的门口,弥多喜郎这才发现今天“四海旅社”格外冷清,本来住在他隔壁的“国际报道团”另外几个成员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刚想开口问河野,河野却先来了个立正报告,说菊池司令官有要事相商,请弥多喜郎马上过去。

弥多喜郎“哦”了一声,跟在河野身后,一边走一边问:“米歇尔他们几个今天到哪儿去了?还有林芙美子小姐,我看塔斯社的大鼻子契尔诺夫总想着法子和她搭讪,恐怕不怀好意。”

河野说:“那三个外国男记者昨天已经搭回上海的军车走了,林芙美子小姐现在正在菊池长官的办公室里,好像从来没发现她和契尔诺夫有多余的话,弥多记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弥多喜郎自觉有点儿失言,掩饰道:“河野君,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看不到。不过那个俄国大鼻子只要眉毛一耸,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的那些伎俩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说话间,两人走进宪兵司令部,离得很远就听得菊池宽的大嗓门,似乎和林芙美子聊得很开心。

“弥多君。”菊池宽用一种过分的热情说,“今晚我要给你和林芙美子小姐设宴庆功。”

弥多喜郎有些意外,问:“这是为什么?”

菊池宽举起手中的画报,说:“你采写的东宫铁男的报道已经发表了,派遣军军部非常满意,松井石根长官特意嘱我好好致意弥多君和美子小姐。”

“原来是这样。”弥多喜郎说,“这是我们当记者的分内之事,为大东亚圣战鼓吹理所应当。”

“今晚我们一醉方休,明天我会安排人护送两位回上海的。”菊池宽一面说,一面感叹道,“弥多君真是我的福星啊,本来我还在担心军火库被炸挨训呢,说实话,我是第一次接到司令长官亲自打来的电话,把我吓了个半死,不料却是要我表扬记者先生。这回虽说主要表扬的是记者先生,毕竟我们配合得也很好呀。”

弥多喜郎赶紧说:“确实配合得很好,我非常非常感谢。不过,松井长官和菊池司令官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晚我刚接到社长的指示要赶写一篇报道,再说我明天并不回上海,所以晚宴就不参加了,请菊池君多多原谅。”

兴奋的菊池宽有些不知所措,弥多喜郎抢先安慰道:“请林芙美子小姐代我多敬菊池君几杯。”

林芙美子滑稽地挤着眼睛笑道:“难道你们两个男人没一个愿意陪我吗?”

“哪里哪里。”明显不善言辞的菊池宽越发尴尬。

弥多喜郎不等他反应过来,行了个礼,赶紧出了门。

弥多喜郎胃口全无,躺在“四海”旅社的房间里,苦思冥想如何完成松本重治交代给他的任务。

毫无疑问,明天得向菊池宽透个底了,刚才当着林芙美子的面没法说,菊池宽既是当地驻军的首脑,理应向他报告自己的行踪和目的,何况还少不了需要他的帮助。但这样一来,这份功劳的成色自然减去不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还有,如何做到天衣无缝的保密,菊池宽这家伙口风紧不紧?若是泄了密,这事就变成了天大的丑闻,到时别说功劳,可以想象,松本重治和藤本真忠这两个真正策划的人完全可以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自己这个实际操作的小记者却是退无可退,恐怕只能剖腹谢罪了。

弥多喜郎被自己的猜想吓出了一身冷汗,却又百思无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又把枕头垫得高高的,自言自语道:“到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弥多喜郎愁肠百结,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过了几时,蒙眬中忽听得两人嬉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菊池宽送林芙美子回来了。

林芙美子的房间正在弥多喜郎的隔壁,此时林芙美子开了房门,却并不急着进房,听动静,像是倚在门口说话。

弥多喜郎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惜隐隐约约实在听不清。但弥多喜郎凭直觉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按常理,菊池宽此时应该告辞了,两人在门口依依不舍绝非正常,接下来肯定会发生点儿什么。

果然,林芙美子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但脚步的声音却并没有远去,反而“踢踏踢踏”地走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弥多喜郎听到了他想象中的声音,中国式老木质结构的房屋隔音效果非常差,隔壁那一对,不知是因为喝了过多的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格外大胆,几乎是毫无顾忌,特别是林芙美子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穿透力极强,刺激得弥多喜郎无法自持。

“这个菊池宽,一个小小的少佐竟然如此大胆!”弥多喜郎愤愤不平地想着,“林芙美子可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啊,更何况她丈夫是陆军部有名的少壮派留洋将军,菊池宽简直是在找死,敢在这里送他一顶绿帽子!”

忽然间,一个想法电流一般穿过弥多喜郎的脑际,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弥多喜郎竟为这两人的行为高兴起来。隔壁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大,弥多喜郎情不自禁暗暗在心里为他们喊起了加油。

“四季春”茶楼的客人不多,一楼大堂里琴声悠扬,五六个昆曲票友操琴弄弦正在“拍曲”,二楼靠窗的一个角落里,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喝茶闲聊,楼下唱曲的声音把他俩的对话压得很低。

“伯民,你这次消息传递得很及时,我们确实有些大意了,应该在外围放一些岗哨的。”沈如山望了一眼窗外,一面啜着“碧螺春”,一面慢慢说道。

叶伯民说:“我当时听弥多喜郎说打算去蚬子滩,着实吓了一跳,开始并不知道要去蚬子滩,幸亏他得了长水爹那个宝贝,一时顾不上——不知他说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沈如山沉思片刻,抬头说:“我们有了准备就不怕他了。哎,你是如何知道游击队的秘密基地设在蚬子滩的?”

葉伯民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长水是你们的人吧?我听长水爹的口气,似乎有意想掩饰蚬子滩,所以大着胆子猜测一回,反正加一份小心总没错。”

沈如山笑了,说:“伯民,你的心还真细,真是个当特工的料。对了,这个弥多喜郎到底是个记者还是特务?他到麒麟荡究竟干什么?”

“我到现在还吃不准,说是记者,做的却不是记者的事;说是特务,鬼鬼祟祟的买这么个破化石又有什么用?”叶伯民说,“再说了,想去蚬子滩,也不像搞侦察,倒像是找什么东西,还是找化石?”

沈如山问:“那他这些天住在‘四海’旅社,一直在忙些什么?”

叶伯民一拍大腿,道:“对了,他先是托我找木匠铺给那只宝贝化石打了个木盒,现在又想订做三只大木箱,我看那木箱尺寸大得吓人,赶得上一间小房子了。”

沈如山警觉道:“多大尺寸的木箱?”

叶伯民说:“三只箱子一样大,都是一米半宽,两米半高,三米长,我问他哪用得着这么大的木箱,搬都搬不动。他警告我说,照做就是,一定要在11月10号前完工交给他,其他的不准多问。”

“事出蹊跷,必有奥妙。”沈如山说,“关键是你必须打探清楚,此事与游击队上次袭击军火仓库有无关联,我怕菊池宽在端午节吃了亏,肯定想要报复。”

叶伯民摇摇头,说:“据我所知,菊池宽并没敢把军火仓库遭游击队袭击的事向上面报告,再说了,眼下他手头兵力不够,上次去乡下‘扫荡’无功而返已经极大地打击了他的信心,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菊池宽没有力量进行报复。”

“这是个好消息啊。”沈如山说,“敌退我进,菊池想过太平日子,我们应该好好配合配合,到时送他几份大礼。”

沈如山话锋一转,道:“‘和平建国军’这些天动静如何?”

叶伯民说:“南京汪精卫政府成立后,将原来的保安团改编成‘和平建国军’。徐朴成也许觉得走上了一条正途,心气很高,一心帮着鬼子做事,不过在端午节上被剑川雄一当着众人羞辱了一回,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整天借酒浇愁。”

“这也是好消息。”沈如山笑道,“其实这是迟早的事,替鬼子卖命哪有什么好的出路,徐朴成还算有点儿脑子,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是啊,我们毕竟都是中国人,好在我这个汉奸也许快要当到头了。”叶伯民感叹一声道。

沈如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叶伯民说:“我听菊池宽的口气,上级给他配备的新翻译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噢。”沈如山松了口气,“这个不必担心,我猜想即使新翻译到岗,菊池宽一时三刻还是少不了你——鬼子到哪去找一个这么熟悉本地情况的翻译官呢?”沈如山仰头大笑,继而叮嘱道,“这几天你一定要打探到弥多喜郎的动向和企图,我总觉得他留在这里不走,肯定大有文章。还有那三只大木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定得掌握。”

弥多喜郎没有想到,没等到他向菊池宽摊牌,菊池宽反而主动找到了他。

弥多喜郎继续留在嘉禾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对于此次“国际记者团”到嘉禾的采访报道任务,菊池宽认为完成得非常圆满,特别是和林芙美子的春风一度,简直就是上帝送来的礼物,给菊池宽枯燥乏味的军旅生涯增添了令人羡慕的浪漫色彩。

可是这个不知好歹的弥多记者竟然赖在这里不走了,他想干什么没有向自己透露半分,菊池宽向河野询问了弥多喜郎到麟湖镇的采访过程,也看不出有何端倪。一定得及早把这尊菩萨请走,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么想着,菊池宽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河野传令兵去请,反而自己屈尊走进了“四海”旅社。

几句寒暄过后,菊池宽便切入了正题。

“你是知道的,弥多先生。”菊池宽说,“眼下县城的安全情况并非如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太平,记者先生的暗中采访又不肯向我透露,作为本地的军政首脑,我实在无法向先生作出安全保证。”

弥多喜郎从开始的惊愕中清醒过来,掩饰地一笑,道:“菊池君多虑了,我们记者这个职业本来就是充满危险的,宪兵司令部并非保险公司。再说了,即便是保险公司,我们也没投过保呀!我和我的老板从未向军方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所以先生不必担心。”

菊池宽心中暗骂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嘴上却道:“不管怎么说,万一先生在这个地面上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当地驻军是脱不了干系的,请弥多先生理解。如果你执意坚持的话,我只得直接给你们通讯社松本重治先生打电话了。至少,先生在这里做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你认为这合适吗?”

弥多喜郎觉得火候到了,做出一副歉意的样字,说:“菊池先生如此尽职尽责令人感动,说实话,之所以向你保密,我也是有难言之隐的。”

“我是帝国驻军最高负责人,弥多先生尽可以告诉我一切,我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菊池宽拍了拍胸脯说。

弥多喜郎故作神秘地说:“菊池少佐一定想要知道,那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

彌多喜郎于是把ML计划详细解说了一遍,最后说:“既然菊池君已经知道了我的任务,请你务必做到严格保密,决不允许有半点儿泄露,同时必须无条件帮助我完成这一项使命。”

菊池宽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道:“保密我可以做到,但无条件帮助你,我的上级——上海派遣军军部并没有交代给我这个任务。”

弥多喜郎轻轻一笑,道:“是你本人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自愿加入的,藤本真忠教授和帝国陆军总部曾授权于我,我有权要求军队方面协助完成使命,而且无论是谁,一旦知晓了秘密,便不得以任何形式推托。少佐不会让我向松本重治社长汇报吧?这是东京总部的命令,上海派遣军未必知道。”

菊池宽怒道:“既然连松井石根长官都不知道的行动,你们又有什么权力命令我?”

弥多喜郎嘿嘿笑道:“有些秘密的事上级确实未必知晓,比如菊池少佐和林芙美子小姐之间的故事,她的丈夫我敢肯定一无所知。话说回来,菊池先生对林芙美子的丈夫,陆军部堂堂的少将风见次郎又了解多少呢?”

菊池宽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涨红了脸,张口结舌道:“这怎么可能?风见将军的妻室怎么会是一个如此随便的女人?”

“少佐有所不知。”弥多喜郎轻松地喷出一口雪茄眼圈道,“风见将军曾经在美国西点军校留学多年,自然沾染上了许多欧美作派,不过再怎么开放,自己的女人上了别人的床总不是件开心的事。”弥多喜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发现对方一脸的沮丧和茫然。

“别担心,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密和执行。”弥多喜郎像个长者一样拍着菊池宽的肩膀,“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合作愉快和顺利,风见将军是不会得知这里的一切的,你说呢?”

菊池宽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言不发,“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一切进展顺利。弥多喜郎带着河野和叶伯民再一次坐上了王喜强的船来到麒麟荡,直奔蚬子滩。

今天的天气似乎不怎么给力,强劲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激荡起湖面巨大的浪花。“丝网船”顶着风吃力地前行着,王喜强奋力摇着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弥多喜郎却兴致很高,一路指指点点,直到船儿穿过麒麟荡进了蚬子滩,才停止了他的滔滔不绝。

蚬子滩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芦苇,湖水很浅,船几乎走不动了,弥多喜郎先用竹竿试探了一下,继而脱掉皮鞋,挽起裤腿跳了下去。

冰凉的湖水只没到膝盖,弥多喜郎撑着竹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深处走去。叶伯民不明所以,只得也脱了鞋袜,跟着弥多喜郎一块走,边走边问:“弥多先生到底要看什么呢?”

不一会儿,弥多喜郎将手探进水中,摸出一截芦苇,仔细端详起来,口中自言自语道:“平日里湖水到不了这个高度嘛。”

王喜强大笑起来,说:“嗐,原来是问这个!平日里哪有这么大的水,这不前几天刮台风下大雨嘛,蚬子滩蚬子滩,大多时候是块滩涂,以前我来时,野兔老鼠到处都是。”

弥多喜郎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咧嘴笑道:“今天看来是打不到野兔了。”

正说着,忽然见前方几个蒙眬的黑影,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处小土墩,七八棵碗口粗的柳树歪七竖八地长着,竟然拴着几头水牛,水牛旁边一个大汉正奋力挥着一把大砍刀割着水草,见了他们也是一惊。

叶伯民仔细一看,原来是长水。

长水见了他们,也满是奇怪,问:“表哥,你们到这么偏僻的蚬子滩来做什么?”

叶伯民说:“来的这位不是中国人,是日本同盟通讯社驻上海的大记者。”

弥多喜郎想起前不久在端午节时见过这人,武艺十分高强,却不料在这里再次相遇。

弥多喜郎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长水:“这位先生又在做什么呢?”

经叶伯民翻译后,长水回答道:“我在这里放牛啊,这几天水草丰茂,水势又正好,把牛拴在这里,跑都跑不散,根本不用人看着。”

弥多喜郎有些狐疑,又问:“这些牛是耕田的还是拉车的?”

叶伯民道:“我看这几头牛既不是耕田的也不是拉车的,肯定是长水的韩阿訇师傅用来教徒弟掼牛的对吧?”

长水道:“表哥果然一猜就中。师傅说,在这里放牛,省了割牛草费工夫,而且增添了牛的野性。”

“你师傅的算盘打得真精。”叶伯民笑道,“把牛养在这里省了许多费用。”

长水说:“那倒未必,这里养不了几时,转眼天气一凉水牛受不住,本来这两天就要回去的。”

弥多喜郎忽然又问:“这几头牛你怎么运来运去呢?”

长水一怔,说:“这牛自己会游水的呀!我只要驾只小船,前面牵着牛鼻子,它们自会跟在后面游,一点儿都不费事的。”

弥多喜郎哑然失笑,暗骂自己真够笨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收获颇丰,从遇到长水和他的牛的那一刻,ML计划就渐渐清晰起来,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浮出了水面,在弥多喜郎看来,给ML计划写上最后一笔的日子不远了。

当叶伯民告诉他,在“福”记木匠铺订制的三只木箱已经完工,因为体量实在过于巨大,放在小小木匠铺里碍手碍脚,木匠铺老板刘瘸子要求及早提货。

弥多喜郎兴奋极了,当即决定晚上邀请叶伯民一道喝一杯,以感谢他这些天来的陪伴相助,当然,更主要的是想通过叶伯民把长水邀约过来,因为白天在蚬子滩看见长水赶牛,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解决了水浅船进不去时,如何把麋鹿安全运送到目的地的问题。

“好呀,弥多喜郎先生来了多日,我们还没空静下来好好聊聊呢。”叶伯民说,“按照中国人的习俗,这顿饭理应我来请的,我请弥多先生到南湖边最有名的醉仙楼尝尝苏帮菜怎么样?”

弥多喜郎摇头道:“中国菜太油腻了,何况是我要表示感谢的,我请叶桑去中山路新开的‘和歌山’吃日本料理如何?”

叶伯民高兴地说:“既然弥多先生盛情,我也就不客气了,从东京留学回来之后这么多年没吃过日本料理了,弥多先生真不愧是个名记,刚开张几日的日本料理店都晓得。”

弥多喜郎得意地笑了,说:“那么晚上不见不散。”

谁知晚上叶伯民却爽约了。弥多喜郎在“和歌山”料理店等了许久,仍然不见叶伯民的踪影,只得独自点了几个菜,把一瓶“梅乃素”清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怏怏不乐地走回“四海”旅社,一路寻思叶伯民为何没来赴约喝酒。

弥多喜郎不知道,其实问题正出在他自己身上。原来,他和叶伯民约好后,叶伯民便告辞走了。弥多喜郎本想去隔壁宪兵司令部给上海打电话,谁知这时兜头下起了一场雷阵雨,虽说离宪兵司令部只有几十米远,但弥多喜郎一看旅社服务台前此时空无一人,索性偷了个懒,就用旅社的电话挂通了上海。

外面雨声嘈杂,电话通讯质量又差,弥多喜郎对着话筒大喊大叫,总算和松本重治完成了这一场重要的通话,却根本没注意这一切被叶伯民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明白。

原来,叶伯民走出“四海”旅社不久,天就下起了雨,他想回到旅社借把伞,一进门见弥多喜郎正脸朝里背对着门打电话,起初叶伯民并未想到偷听,只是怕打搅了弥多喜郎,就故意轻手轻脚,不意间却听到弥多喜郎跟对方不知是谁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屏住声息,仔细辨听起来。

叶伯民听了个大概后,真是又惊又怕,几乎全身颤抖起来,趁弥多喜郎尚未注意,他一转身便溜出“四海”旅社大门,顾不得大雨瓢泼,一路飞跑,直奔青龙街馄饨店。

就在弥多喜郎在“和歌山”等叶伯民的时候,叶伯民和刚刚赶到的沈如山在馄饨店里见了面。

叶伯民吓得手脚冰凉,气得浑身发抖,对沈如山把中午偷听到的ML计划讲述了一遍。

沈如山听了,也恨得牙痒痒,说:“这个狗娘养的弥多,简直是只笑面虎,看上去温文尔雅,制订出来的计划却是如此歹毒。”

“如山兄,你快给我想个办法,我该怎么办呀?”叶伯民声音发颤地问。

沈如山思忖片刻,缓緩说道:“伯民,我们既然知道了鬼子的底细,便不用怕他。这样吧,你仍旧装作一无所知,一切按弥多喜郎吩咐的去做。长水那里我会先打好招呼,到时让他配合你行动,这一回要让小东洋鬼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叶伯民恨恨地道:“老天有眼,最好让菊池宽和弥多喜郎魂断麒麟荡,葬身蚬子滩,方泄我心头之恨!”

第二天一早,叶伯民匆匆赶到“四海”旅社找到弥多喜郎道歉,说老婆在家忽然得了急病,忙着送去看医生,所以误了赴约,请弥多先生多多原谅。

原来如此!弥多喜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客气道:“夫人得了什么病?没大碍吧?”

叶伯民说:“医生说是胆结石急性发作,问题不大,只是昨晚疼得死去活来的挺吓人,打了消炎针总算控制住了。弥多先生,为了表达对昨天爽约的歉意,今天还是由我做东请客吧。”

弥多喜郎摆摆手,说道:“这个不重要。既然夫人身体有恙,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只是还有事劳烦先生,请先生务必帮助把长水先生请来,我有要事相托,其间还少不了先生帮忙。时间紧急,所以请先生抓紧照顾好夫人,别到时耽误了。”

叶伯民道:“弥多先生放心,我这就去请长水表弟,保证误不了先生的大事。”

弥多喜郎道:“很好,很好。此外你去通知木匠铺,请他们把三只大木箱送到南门仓库,说不定这一两天就要用得上了。叶桑,拜托啦。”说罢,他竟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叶伯民急忙回礼,心中暗骂:好刁滑的鬼子,马上就要图穷匕首见了,表面文章还做得一丝不苟,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11月17日清晨,三辆军用卡车各自装载着一只大木箱驶出了南门仓库,打头的军车驾驶室里,坐着小队长剑川雄一,他手下的十几个士兵,分散坐在大木箱的空隙处。

弥多喜郎和叶伯民坐在第二辆军车的驾驶室里,连同驾驶员,三人并排坐着略显拥挤,本来叶伯民想坐第三辆车去,但弥多喜郎坚持说,一路上还可以跟叶先生聊聊天,毕竟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令人乏味无聊。

军车赶到上海吴淞口码头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剑川雄一手持证件,一路经过数道关卡,一直到达停靠着一艘万吨巨轮的卸驳场附近,叶伯民仔细辨认着船舷上的名字,忽然想起这是一艘非常著名的大船“樱之丸”号,原来往返的航线是日本横滨和英国菲利克斯托之间。

叶伯民心中暗忖:弥多喜郎手眼通天,ML计划确实有着上层背景,否则让“樱之丸”号改变航线到上海便是一桩十分困难的事,但看起来这对弥多喜郎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叶伯民正想着,只见通道上迎面走来两个穿着西服的老头,年纪都有五十多岁,看那气质,肯定是日本人无疑。只见头发花白身材矮小壮硕的那位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拉住弥多喜郎的手一阵猛摇,原来他便是同盟通讯社的社长松本重治。

松本重治向弥多喜郎介绍身边这位中等身材、体型略瘦的老者,看得出来,他的出现令弥多喜郎也颇感意外。

“想不到藤本真忠教授亲自前来。”弥多喜郎说,“其实包括松本重治社长都没有必要亲历亲为,中国乡下毕竟还不是十分安全。”

藤本真忠公鸭一般的嗓音非常尖锐刺耳,道:“这是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为天皇效忠的绝好时机,岂能害怕危险躲在神庙里喝咖啡呢?”说罢哈哈大笑。

弥多喜郎一面指挥剑川雄一负责装车,一面给两位介绍叶伯民:“这位叶桑曾留学东京,是皇军的好朋友,此次行动对我们帮助很多。”

松本重治满面春风,说了几句家乡俚语,叶伯民并没能听明白,看那意思估计在表扬自己。

叶伯民毕恭毕敬地说道:“日中一家,伯民愿意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出力。”

不一会儿,从军车上卸下后运上船的三只大木箱又被运回军车上。

叶伯民假意问了一句:“弥多先生,箱子里装了什么宝贝?还要运回嘉禾?”

弥多喜郎和松本重治等人相视大笑。

弥多喜郎拍着木箱说:“叶先生且耐住性子,世界奇迹很快就会出现,现在请允许我享受一会儿拥有秘密的快乐好吗?”

叶伯民也笑着说:“弥多先生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吗?那让我等着看惊人的魔术吧。”

军车沿着杭申公路疾驶,回嘉禾的路途十分顺利,到达码头时刚过正午。剑川雄一指挥着士兵将三只大木箱转驳到汽船上,一行人走上甲板。看得出来,松本重治和藤本真忠两人对弥多喜郎的计划安排非常满意,一路谈笑风生,根本看不出两个年逾五旬的老者有丝毫疲惫感。

汽船速度很快,不到一个小时便驶进麒麟荡,今天又是一个阴霾天气,能见度不到一百米,虽然已是下午,远处天际一轮太阳却如云中的月亮一般黯淡。弥多喜郎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几分担心,吩咐剑川雄一指挥汽船驶向蚬子滩方向。

汽船驶进通往蚬子滩的窄窄河道,两边的芦苇擦着船舷“唰唰”而过,不时惊起草丛中的禽鸟。再过几分钟汽船便不能前进了,弥多喜郎焦急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身旁的叶伯民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忽然,前方草丛中传来一阵黑水鸡的啼叫,弥多喜郎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了他期待中的身影,那是小个子河野,弥多喜郎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大声唱起家乡的小调。

松本重治见弥多喜郎的表情忽明忽暗,十分不解,开口问道:“弥多君,是不是到地方了?”

弥多喜郎把松本重治扯到一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松本重治耳旁轻语了几句。

松本重治闻听后,脸色大变,压低了嗓音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前面你一直没有报告过这个计划?”

弥多喜郎轻轻地说:“社长,这是本地驻军宪兵司令菊池宽的意思,我们并没有权利干涉呀!”

“就算这样也应该事先透露给我!”

“社长,我是怕您和藤本真忠先生听到之后不同意。”弥多喜郎说,“那样的话我们前面所做的一切将功亏一篑。”

松本重治沉思片刻,忽然轉怒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弥多喜郎的肩膀,说道:“我们的弥多喜郎大记者真成了战略家了。”

弥多喜郎深鞠一躬,道:“社长过誉了,请社长和藤本真忠教授安心地在船上稍待片刻,我们要开始真正的行动了。”

前面的河道越来越窄,汽船不能再向前进了,剑川雄一指挥士兵从汽船上抬下大木箱,搁在滩涂上。

弥多喜郎和叶伯民都脱掉靴子挽起裤管,水虽然只淹没小腿,也许是心情紧张之故,感觉不是很凉。

弥多喜郎一面帮着士兵奋力撬开木箱,一面问叶伯民:“长水怎么还没到?没有长水帮助,我们两人可是伺弄不了这几个大家伙的。”

叶伯民一指前面,道:“那不是长水么?”

弥多喜郎定睛望去,只见前面半人高的芦苇丛中,两头黑色水牛卧在草地上,悠闲地啃着边上的水草,长水手揽牛绳,默不作声地站着。

弥多喜郎见了,高兴地说:“长水先生确实守信,是个诚实君子。”

长水“唔”了一声,道:“讲好的事我当然要做到,保证把弥多喜郎先生送到该去的地方。”

弥多喜郎解释说:“不是送我,是这几头麋鹿。叶先生可能没说明白,我的老师是研究麋鹿的科学家,想把这几头麋鹿养在这天然的环境下做研究,因为麋鹿和水牛习性相仿,所以请长水先生给我们帮助。”

“这个没问题。”长水说,“我帮你把它们赶到蚬子滩里去。”

长水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圈草绳,分别在三头麋鹿角上缠绕着打了个结,另一头与牵牛的绳子连在一起。

三头跨出大木箱的麋鹿并没有惊慌,像到了家里一般,神态自得安详。

长水看着它们,惊奇地说:“这几个东西确实奇怪,怎么长得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又像牛,尾巴像驴一样?”猛然醒悟道,“这不是传说中的‘四不像’嘛!”

弥多喜郎急忙制止说:“这动物不是‘四不像’,叫麋鹿,是藤本教授专门研究繁殖出来的动物。”

长水挥动牛鞭赶动那两头水牛,水牛带动着麋鹿一道朝蚬子滩深处走去,弥多喜郎和叶伯民跟在后面。

大约走了五六百米,长水告诉弥多喜郎,这里已经到了蚬子滩的中心。弥多喜郎眼角瞟向四周,只见草木茂盛,几乎遮天蔽日,确实是一处理想的放生之地。

弥多喜郎说:“就到这里,把绳子解了吧。”

“这些绳子是该换个地方系了。”长水一面说着,一面解开系在麋鹿角上的绳子,拎在手中甩动了几下,冷不防套向弥多喜郎。弥多喜郎大惊失色,不等他挣扎,叶伯民牢牢地按紧他的双手,几秒钟光景,弥多喜郎已被长水捆成了一只粽子,再也动弹不得。

弥多喜郎惊惶大叫道:“叶先生,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叶伯民冷冷地道:“别再演戏了,你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弥多喜郎大声道:“我只是个记者,不是军人,叶先生,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不能像土匪一样对待我。”

叶伯民冷笑道:“土匪?你们到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究竟谁是土匪?再说了,有你这样刺探军事情报,还亲自制定计划带路清剿游击队的记者?”

弥多喜郎大叫道:“叶先生误会了,我只是帮助学者搞学术研究,并没有参加军事行动。”

“别说了,弥多喜郎先生,我替你,替你们的武士道丢脸!中国有句老话,大丈夫敢作敢当,还有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作为一个驻扎中国多年的名记者,不会不知道吧?”叶伯民说。

长水牢牢抓紧捆着弥多喜郎的绳子,大声说:“表哥,你跟这东洋狗啰唆什么!”一面把一团破布塞进弥多喜郎的嘴里。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弥多喜郎虽然说不出话,但努力踮起脚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长水一脚把他踹倒在草地上。

叶伯民也坐了下来,说:“你还指望着菊池宽来救你吗?别做梦了,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其实你的计划我们很清楚,就是企图把这三头从英国购买来的麋鹿偷偷运到麒麟荡蚬子滩,然后假作突然发现,借此捏造天皇登基十周年天降麒麟的神话,以此迷惑笃信神灵的中国老百姓,达到从精神上占领中国的目的。”

“如果仅此尚且罢了,为了运送麋鹿,你们不得不寻求我和长水帮助,而为了防止泄密,竟然丧心病狂地准备把长水和我杀人灭口!弥多喜郎,我冤枉你了吗?”

弥多喜郎低头不语。

叶伯民继续说道:“在寻找合适的放生之地的过程中,其实你早已在无意间发现了抗日游击队基地在蚬子滩的踪迹,但狡猾的你不露声色,秘密和菊池宽商量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企图借放生麋鹿的机会,撒下一张大网将抗日游击队一网打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在向松本重治报告时被我偷听到了这个计划,我们游击队的沈如山政委决定将计就计,在麒麟荡蚬子滩將你们彻底歼灭。本来千方百计引诱你们还引不来,这回却是不请自到,你看,在这里,你们的武器装备优势还能发挥得出来吗?”

弥多喜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远方的枪声渐渐稀落,不一会儿,沈如山和一队游击队战士出现在他们面前,队伍中夹杂着松本重治、藤本真忠和小个子传令兵河野。

“就这三个俘虏啊?”叶伯民问。

“放心吧,我们打了个漂亮仗,全歼了这伙鬼子。”沈如山兴奋地说,一面感慨道,“不过这些小鬼子也确实顽固,剑川雄一和这一小队鬼子全部战死,菊池宽也剖腹自杀了。”

“太好了,今天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叶伯民高兴地说,指着弥多喜郎调侃道,“大记者,你应该和松本重治社长一道把这一段写成纪实通讯发表出去。”

沈如山对着松本重治、藤本真忠和弥多喜郎说:“你们三人虽然不是军人,但确实参与了可恶的侵华战争,对此你们无法否认吧?所以我很遗憾地告知你们,只能把你们以俘虏的身份押送到新四军总部去。”

三人无言以对,低下了脑袋。

沈如山继续说:“据我所知,麋鹿虽然是我国的特有动物,但自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以后在我国已经绝迹,真该谢谢你们几位不远万里把麋鹿给送了回来。麋鹿,不,麒麟的出现确实是吉祥的征兆,但这是中国人民必将战胜日本法西斯的征兆,你们看,麋鹿的枝角多么美呀!”

麒麟荡上升起浓浓的暮霭,夕阳下,游击队的船只驶出蚬子滩,远处,两头水牛和三头麋鹿在芦苇丛中怡然自得地吃起草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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